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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一场

作者:缪新怡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43

——关于《倾城之恋》的小书评缪新怡


一切都好像在梦境中一样,两旁站满了白公馆的旧人,男男女女用一种鄙夷又惊奇的眼神瞪着她。那一双双放大的瞳孔像极了橱窗外行人赤裸的眼神,而自己是一件被前人穿过时丢弃的浅蓝印花旗袍,仿佛连里衬都快被人看穿。这一幕像极了那个看完戏后与家人挤散的下雨天,雨把行人阻隔成两个世界,窗里头是一个花绿纷杂的世界,这里头有前一刻还相惜的家人,素未谋面有利益瓜葛的生人,情理纠缠不清的有缘人,这是张结满芥蒂,疑惑,距离的网,网中所窥的皆尽行之匆匆的戏客心态;窗外头是冰冷、潮湿,被遗弃的无垠荒芜,失落人生的独角戏子,一颗心也悬着,荡着。这个令个人主义无处藏身的世界,生存与情感,人性与道德,新式与传统相冲突的矛盾体中,白流苏被遗忘了,从此养成了被丢弃的宿命。突然天旋地转,流光溢出的西式建筑似多骨诺牌急速塌陷,一瞬间一个世纪被毁灭,文明在废墟上需要重建。

睁开眼,白流苏额上沁出些汗珠,她坐起半个身子,有一株玫瑰散着旧时的浪漫,黑蒙蒙的尚辨不清颜色,但不论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她都已成了范柳原的蚊子血或百米粒。花沿着窗棂,爬行至窗外,绕过池塘,再越过砖墙,飞上寂寞的夜,她朦胧中看到空中缺了个口的月亮,定了神才发现那只是晕光,是轮纤月罢了。是啊,她和范柳原的爱情又怎么只缺一角?在过去的白馆的月亮是苍白的,荒凉的,在月光中的自己娇脆,被伦理,现实碾磨成一片一片。那时的白流苏觉得月光下的自己也是美的不近情理,美的渺茫。不近情理的是这个被困在旧式上层地位笼子里的落魄家庭,可笑的亲情,利益要害,三纲五常,渺茫的是一份重新到来的幸福、归属感,所以她听着倾诉辽远的忠孝节义的胡琴调,倒扮起戏台上,一场场传奇中敢爱敢憎的伶人来。这一场景似乎是张爱玲给我们的一个暗示,女主已扭挪身姿准备登场,爱情的战役即将打响。

然后这缕月光像聚光灯一样将观众吸引到香港浅水湾,可这时的月亮像“绿色的光棱,像刺人的剑,胁破着她。”这样危险的感觉时刻逼迫着她屈服成为范柳原的众情人之一。一切假的像梦,马上都有醒来的可能,做梦的人是她,而梦是范柳原营造的,他随意可以把梦摧毁。

后来这缕月光成了范柳原抗衡白流苏的筹码,他借着这个古人赋予美好的意象,在甲板上匿藏着心中暗潮汹涌的情欲,扮演成一个不为所动的正人君子。此时两个人各不退让,争锋相对。棋逢对手需要的是运气,既然是部传奇,那么照剧本所演,上天该把所有的运气给了白流苏。书中说“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这点我们似乎可以从张爱玲身上找到影子。张爱玲曾经对弟弟表述过自己的做人信念:“一个人假如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们以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所以毫无退路的她是顶不会去给前夫守寡,她用自己的后半生做了一次豪赌,淑女的身份在她双脚踏上离开上海甲板的那课就消失无踪的。结局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就名正言顺得到令人垂涎的范柳原。

终于她赢得了这盘棋,两人进入婚姻殿堂,可是她们的爱情始终停留在十一月尾,就像天空那轮纤月,“仅仅是一钓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即使月光变的皎洁,不再朦胧,不再刺的逼人,可是它却那样冰冷,那样瘦弱,残缺的不堪一击,守着这轮纤月的白流苏有点怅惘,她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夫,却少了个可爱的情人。范柳原不再将俏皮话对她讲,这是好的现象,说明她已成了范柳原的家人而不仅是情人,他们之间不需要刻意,他们都开始学会将自己的小悲小喜消失殆尽在情感的冲动中,然后一寸又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中。

张爱玲给了他们一个传统式好莱坞的结局,她很好地诠释了卡威尔对好莱坞电影中再婚的解释;“我所谓的再婚类型是以某种方式求得认可,求得彻底的谅解,这种谅解是那样深沉,需要死亡和复活的蜕变,以及存在新前景的达成;这种前景自我呈现为一个地方,一个从城市的困扰和离婚中离析出来的地方。”那么就来次生与死的较量吧,墙上的绿手掌等够了这些春秋,关于等待,张爱玲是极擅长又是极害怕的,在她塑造的九莉的日记中劝慰写到“雨声潺潺,想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她害怕了一个人守城孤独终老的岁月,如果可以就让她替白流苏争取一把。在爱情方面,任何人都是自私的,她已经等不及了,那就让它被摧毁吧,就让它烧完炸完坍完,让一个个人主义无法容身地时代到来,她太渴望了这个被利益浸泡的世界有一份可以依靠的爱情。

张爱玲极细致地穿好这根爱情的主线来引出民族文明的兴亡。因为爱情的保证需要文明的毁灭,所以导致一个城的沦陷?我看未必,张爱玲说过“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时代蓄势待发地随时准备冲破着这个荒唐的窘境,一个新文化全面渗漏的社会,旧陋习不愿退出舞台,而新却慢慢蔓延袭及整个城,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人们开始从点滴跟上新世界的步伐,怕晚一步就陷入淘汰的队伍。

而副线中让人津津乐道的大概是白流苏的家人,即使人生重要的大事都不需要告知,老死不相往来的家人。白流苏匆匆地从上海的战场赶到香港去保卫战役,这要归功于“家人”。可以说这些角色是腌泡菜的调味剂,缺乏其便无滋无味,但单从他们入口,却又如此咸辣呛鼻。他们是生活在旧社会制度酒缸里的金钱奴隶。在晚了一刻钟的老式钟里维持表面大户人家作风,实质亏空的家底。尖酸刻薄的四奶奶处处唯利是图,故作懂人情体贴娘家到头来却也离了婚,看罢也只是在旧习中的纸老虎;三爷是个顶会算计的人,利用完的家人就像棋子一样该扔便扔;缺乏一席之地的四爷,早已沦落成白公馆的局外人,废人。值得一提的是母亲这一形象,倒可以认为是张爱玲的缺生性体验,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人的童年经验至关重要,会对人产生永久性的影响,随时可能以各种形式在头脑中显现。”在张爱玲2岁就缺席她日后人生重大事件的母亲,无疑带给她刻骨铭心的冲击。这些千疮百孔又不堪一击的爱情由张爱玲亲自体会,透过人物设置传达给读者。我们才至此读到一个凌乱自私无感情的家庭。

这一传统的家族,落在了时光的后面,跟不上上海的现代世界。周转几个场景,白流苏这个近半文盲的传统中国式女子,拥有了一个罗曼蒂克的爱情,老式的调情方式,经典的几个约会场景:饭店,舞池,码头...在这个现实主义中,张认为像范柳原这种混迹于烟花绽放处的浪子是不会在平凡俗世产生结果的。新的时代已经等不及浓墨重彩上场,即将到来的兵荒马乱的时代容不下个人主义,却能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梦醒来,白流苏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人旁边空荡荡的位置。她赢了这场战争了,可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情感无处安身,赢不赢又如何?她要的原来只是一份想象中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