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话倾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的张爱玲或许就是想这样告诉胡兰成的，只是借范柳原之口，脉脉含情倾诉给白流苏——却叹息生命不受人的掌控，生生世世不分离只是人的臆想，好似天才地预见了玲成之恋的悲剧——可惜张爱玲自己却是不自知，白白将最纯真的感情奉献，换来自身的萎谢，也换来一生凄楚飘零。

    张爱玲的母亲是受了西洋文化教育的新式女性，父亲却是清代封建贵族的遗少，      这注定了这段包办婚姻的失败。父母爱情的缺失，以及母亲离去后黑暗的生活给幼年的张爱  玲带来沉重的不幸，以至于她大多数的文章都是悲剧结尾，直到她遇见胡兰成。她的爱情如文章般灵动，深沉，不可自拔，于是她开始转变——真真切切的，只是为了她一生的倾城之恋，这孤傲冷艳的女子笑吟吟放下了身段，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爱恋中，谱写了一篇美的唱曲——这只关乎爱情。

白流苏也是一凄凄女子，七八年前离过婚的丈夫，如今死了，娘家却指着她去戴孝。不过是不想留她在家中罢，又没有财产——流苏的财产早被娘家人盘光了（与张爱玲母亲被张廷重扣押财产如出一辙），见她无用，又赶鸭子似的赶她走。这种事，任谁也受不住，何况刚烈如她，定是下决心要出一口气。

我对白流苏的爱是遏制不住的，那种喜欢是从心里不自觉地汹涌着，然后喷薄而出。她那么美丽，那么敏感，那么聪慧，那么率真……不怪柳原撇了宝络与她聊得热火，原是瞧她长的俏气，最后经历了风风雨雨到底是爱上了。只是有一处觉着格外有意思：四奶奶气流苏陪柳原跳舞，三奶奶说跳一次还不够，要跳第二次，第三次。于是那画面就生生地跳了出来——觉着他们应是赤着脚的，在广阔的舞厅旁若无人拥抱着，旋转着，踏着舞步，不愿停。一支，两支，三支……不够，还不够。心思从舞厅飞出，两个窈窕的身影在麦浪中起舞，又在海面上旋出浪花，就这样跳下去，地老天荒。这是爱情的模样。

或许在这时两人还没有知觉罢，只是各取所需。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他要她的爱，她的美丽；她要他的情，他的名声。为了满足，为了扬眉吐气，两人各自渐渐步入对方的陷阱，终是过足了一把爱情的瘾，甜蜜的，爱恨纠葛的，跌跌宕宕。范柳原也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然而这不过是对众多女人说过的谎中的一个；而真爱上了，却只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言爱，无尽爱。

或许这也是众多故事的缩影。起先的算计和斤斤计较，过去了，一霎间得到了谅解，就安稳过了一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其中有一句，柳原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确是这样！在战火连天的香港，他们拥有的一切都被摧毁，被消灭，片甲不留。那看重的、曾视若生命的，全不可靠了，在墙根下的遇见，只剩他们两人，在这浩渺的天地间相互依偎取暖，只剩她拥抱他的力气，和他手掌的温度，给这两个脆弱的人一个避风的海港。鬼使神差的，他们真的恋爱起来了。

柳原是谈恋爱的高手，一句“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就使流苏哽咽起来——忽的想起川端康成那句“今夜月色很好。”含蓄，温柔，让情话恰到好处。于是这也是倾城一恋中最好的景色：大而模糊的月亮，如一滴朦胧的泪，和一枝挡住一半的藤花——清凉婉转，好似一场美丽的梦——就连流苏，也不知是否为梦，更添美感。

这场华美的舞台剧正是张爱玲年轻时生活的缩影。沉重压抑的家庭，绚丽摩登的香港，据说白流苏第一次到达香港所看到的景色，就是张爱玲初到香港时心中所想：“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多么天才的作家！她的头脑里似乎总有惊世的句子，并清明地把世界看得透亮，23岁的时光，却好像已活了千万年，默默看世间物换星移，书写沧海桑田。香港沦陷也是她亲眼目睹，所以才格外悲怆，慑人心魄。白流苏的恐惧和无助是明明白白的，战火无情，炮子下一秒不知会落向何处，人命在这时成了最虚无缥缈的东西——生死由天，就好像我们自己做的了主似的！

毕竟张爱玲也曾切切实实地受过战争苦，香港十八天的围城是最惊慌、恐惧的时候。白流苏与阿栗母子分吃完最后几片饼干后的衰弱也是张爱玲挨过的饿，战争的伤痕深刻地烙印在张爱玲的心头，抹不去，每每看到伤疤仿佛一遍遍重复那些刻骨铭心的苦痛，和一夜夜在黑暗与火光中瞪大灰暗的双眼的惊恐。她多么想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所以柳原必是会回到流苏身边的，安抚她，带给她乱世中片刻的安宁，来弥补张爱玲独自一人的虚无和悲哀。

张爱玲无疑是矛盾的。她出生于封建没落贵族家庭，却接受了新式教育，所以她用批判怀疑的眼光看待封建残余，又带有着浓浓的悲哀和无奈——三爷劝白流苏回到前夫家，那话是这么说的：“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愚昧，也深刻地体现了社会的动荡，人心无所寄托，自然回到祖宗身上，去信奉所谓的真理。这不是一个人的过错，然而谁又能去指责他们呢？张爱玲心里明白，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哀伤。

范柳原与白流苏书写了张爱玲对爱的渴望、对爱的祈愿。胡兰成在婚约上写：“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或许她也在默默吟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不过是凡尘中的男人女人，因为成全流苏，一座城倾覆了；因为这一生一次的倾城之恋，整个上海为张爱玲所颤动——这就是因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