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15青年学子品读文学经典大赛·获奖作品 > 呼兰河也是潇湘
广告

呼兰河也是潇湘

作者:熊英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97


倘若说,张爱玲是触目,萧红,便是拂面;张爱玲是朱砂痣,萧红便是白月光;张爱玲是滚金点翠的艳,萧红便是寡言弗猜的淡。

这亦是《倾城之恋》与《呼兰河传》带给我的两种极致感受。均之二书,笔者更倾心于后者。

《呼兰河传》这部作品带给我的震撼,不仅在于其文字的张力与独特的表达力,更在于其悲重而又沉实的情感力量。萧红,就像一朵倔强又理智的花,带着悲悯的情怀,那么赤裸而诚恳,用尽全力、恶狠狠地开。她从灵魂深处释放感悟,以无声的姿态讴歌着可贵的人间温暖,也驳诘着社会和人性,驳诘着那个苦难时代里,东北小镇呼兰的生存的人们,平凡、卑琐、落后的生活现状,将就、麻木、愚昧的精神状态。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不仅为文如此,鉴文亦然。

那便让我们先走近《呼兰河传》:

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萧红如是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作家的写作是对着人类的愚昧。

所以,首先,她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灰色状态,困顿的人性与悲苦的生活。控诉了无情的社会和文化意识形态。

在这片风光壮丽的东北小城,人们劳累痛苦而麻木无知,仿若浑沌尚未开窍的状态,来不及自救便湮灭在人间,人的生命好似一把野草,在历史的荒野上空空漫患。

小说一再地展现了生活的荒谬性,好比小团圆媳妇,好比冯嘴歪子,好比有二爷,无不是以悲剧的生存状态活着或者死去。小团圆媳妇被人们用封建习俗与传统流毒戕害,冯歪嘴子的配偶王大姐在世俗的眼光与礼教的流言中凄惨地过世,而有二爷,一直被腐朽落后观念的禁锢着思想,始终处于一种被奴役的精神状态。

她不止一次地在文中提及“我的家是荒凉的”,看似平静的笔触,掩抑着不可摹状的悲哀。

《文心雕龙》说:“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她写道: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以为自己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是的,她的情感已融汇于那一朵墙头灼烈的红花,一枝黯然又傲然,于无声处见惊雷,控诉着百态纷呈的病态人性和无孔不入的社会流弊,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其次,她为我们描摹了一幅风土人情世俗图景,用孩童的视角真实还原了记忆的篇章。

《草木子》云:“诗者,不发其胸中湮郁之气,则畅其心下喜乐之情,故以出于自然者为工,不以流于巧丽者为富。”萧红用一种略显童稚而直白的言语,自然地描绘出一幅生动、奇异而又病态的乡村场景。

她写呼兰严寒的天气给人们带来的切肤之感;写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给当地居民带来的无限悲欢;写小胡同里卖豆腐和麻花的闹剧;写呼兰河人的“跳大神”的残忍民俗风貌……这字里行间,饱含着萧红对东北大地的深切体验。

有人这样评价她的跳大神:鲁迅对看客心态的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而且创造性的运用了东北民俗跳大神的意象发展了鲁迅的“看/被看”的结构模式,使这类结构模式更加丰富且具有独特的地域民俗意味。

的确,她便是如此真性情地运用散文式的小说笔法,将北方蒙昧乡村下人们的生存状况、风俗文化,如此逼真生动而原生态地带入文坛,同时又通过这种粗犷的民风描写,深入剖析着社会病症,一语中的,不留情面。

接着,她替我们勾勒出一个自由的个体生命意识,以独特的笔触,反叛式的姿态和孤傲不驯的情采,表达一种对人性自由的赞美和一种对未来生活热切而隐秘的希望。

迟宇宙曾说:“我尊敬那些发呆的人,他们拥有生活的意境,他们可以看到风的形状、听到蚂蚁的足音、感受到草的生长、拥有花朵绽放的秘密。”

诚然,萧红便是拥有生活意境的这类人,她酣畅淋漓如痴如醉地写道: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飞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搂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花就开一个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

纯粹而率性的文字,读来令人惊奇且激赏。

她还写冯嘴歪子的孩子,那么坚韧而无所顾忌地存活着,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衍生的希望啊,有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生生不息。

茅盾说:萧红的巨大成功,不是纯艺术的技巧化的成功,而是一种源于作者短促生命和凄美个性的悲剧性成功。

她的寂寞和抚慰,都来自写作。她用自由的意志支配着自己的生活,一路南飞,泅渡命运的汪洋,高唱凯歌,给历史和文学留下一抹壮丽的绝笔。

最后,她与我们分享了童年最为动人、最为繁茂、也最为熠熠生辉的时刻。在一种温情的文化含量与深刻的生命体验中,她就像个极端孤单的孩子,表达出对爱和温暖的极度怜惜与捍卫。

“……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她的童年是孤寂而温暖的,没有父母的爱,却有着祖父宽厚而无私的爱。

马斯洛的需求理论里,情感和归属的需要是较为初始的层面的。作为一个“早醒而忧郁的灵魂”,萧红因为极度缺乏爱与安全感,所以一生都在苦苦求索,希冀一点菲薄的暖,惨淡经营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

她写与祖父的小事,一桩桩如在目前——清晨起床念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日间在园里相处,把玫瑰花插满祖父草帽,回房绝倒一家人;有时祖父替她掰苞米、烤小猪、烧鸭子,宠溺而又温柔,她亦吃得津津有味。

“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句童年里和祖父讨论过的诗句,却一语成谶,表明了她后半生孤妄的流离。

寂寞,是萧红一生的梦魇。她从北漂泊南来,有过几次缘分,却无力与他们的性格圆融共存。在人生的末端,她回首旧事,提笔写下《呼兰河传》,许是为着寻找一种情感的最为原始而虔诚的皈依。

看过《黄金时代》,三个多小时的影片一口气观之,记忆深刻的是那个画面:渐次点起的昏黄路灯下,那个着驼色夹杂军灰暗沉大衣的女子,黑发凌乱,蓦地回首,仿佛隔开了岁月风尘,面庞坚毅又柔和,眼睛幽邃而清澈。她微微一笑,唱着不知名的歌,继续前行,义无反顾。

走出《呼兰河传》,突然也想蜿蜒曲折地跑回故乡去。

我的故乡,与萧红的东北呼兰不同,她是个南方小镇。

我的童年,一如萧红,是寂寞的。

因为没有玩伴,所以自娱自乐,而且乐此不疲。

记忆里,古老的院门。

青苔。石桥。小巷。

春有雨夏有风秋有露冬有雪。

趴在门槛上静静看着四季轮回,竟然小小的心里也看出了通彻的意味。

性郁散漫,平庸倔强。从不自我欺骗,从环境寻找慰藉。

是这样的小孩和童年。

可惜流年影水太刺眼,我也不知我的深情是以怎样的姿态被自己辜负。

小镇烟火未断,发展迅速,泥土变迁,建筑变味。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奔腾的机动车践踏了往日广阔的绿野,污浊的生活垃圾充斥着倒映云影的溪水。

天黑得总是太早,深夜里儿时的凄凄惶惶被掩藏得很好。只是睡梦里间或有痉挛发癔的不安稳境处,告诉我我的故事还是太悲婉而持续在漫长地滋长。然后一种异乡求学,羁旅无依的持续的自我流失感在灵魂深处蔓延。

这让人恐惧。

读完《呼兰河传》,我是潸然泪下的。也许是因为它让我对自己的童年产生了共鸣,骄傲而又孤独的孩子,细腻敏感地存活着。

而斯人已去,现如今,何人觅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只能午夜梦回,遥遥长叹:呼兰河也是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