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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感文学:虚空中的分裂,羞愧与悲鸣

作者:张心瑶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86

——读郁达夫《沉沦》


我总以为《沉沦》与许多这类文学作品有一种共通——例如,污浊、神经质、无意义与性。我习惯将这一类文学通称为病感文学,他们不仅仅解剖内心,还偏偏要去挖掘有病的人的内心,把那些病态而奇异的心理像挖掘溶洞中钟乳石那样发掘出来,然后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的面前,而由于特立独行,它甚至常常被归类到亚文化(cult)。病感文学在日本的发展尤为繁荣,这大约与岛国孤立封闭的自然环境不无关系,因而《沉沦》不似许多上海文学的脂粉气,以及它的孕育发生在日本,也就不足为奇了。敏感的内心像感受棘刺一般地感受人类社会,并走向病态式的腐化,发出似乎虚弱的质疑或者愤慨——这就是病感文学的特征,也是《沉沦》的艺术魅力所在。

全书中的男主人公仅以一字“他”相称,以浓烈的情感、奔腾的笔墨展开叙述了他在日留学、抑郁及至死亡的过程。他在学生群体中——甚至在社会中——都属于一种“异类”一般的存在,他的内心在青年时期就已步入悲观凄凉的晚年,并最终在强烈而复杂的自我审判中走向毁灭。

三岛由纪夫在《春雪》中曾提到过一种不满——“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庞大的不满”,而我以为正是这庞大的不满成了孕育他孤僻与罪恶的温床。他无法对此作出解释,便将其归结于兄长、祖国、同学甚至女人。他于是就产生了敌意了,孩子一般的。他将医科改为文科,还要讲“恐怕三年后,他们兄弟两个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助他永久地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这看起来似乎是多么的幼稚而可笑,然而细细想来,却不免使人毛骨悚然——他已被这庞大的不满完完全全地制住了!他如此害怕与兄长的和好,便是因为这将暴露出这不满来自于他本身,他“自家”,而并非来自于兄长,乃至不是祖国,不是日本人,不是女人。他若是不把这敌意给转移了,便一定会刻骨地仇恨起自己来,这则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了!孤僻使他敏感,敏感使他清高。对“孤绝的自我”过分且盲目的崇拜使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不群,并由此产生了自傲。而当他终于发现自身也无法摆脱七情六欲的控制时,他又猛然地发觉到了一种对于纯净自我的亵渎,并藉由此产生了自卑。

他的自傲与自卑同时地构成了一个微妙的矛盾,他忍不住偷看旅馆主人的女儿洗澡,也忍不住偷听苇地里头男女的野合,但他同时又感觉到了罪恶和痛苦——他的自恃使他放不下身段去投身污秽,而他内心的肉欲又死死抓着他不容他彻底跨进终极的纯洁。他尴尬地处在污秽与纯洁之间——在这里便产生了虚空。

他正身处于这样的虚空。

于是分裂开始了。他的一个人开始变成两个——尽管这只是我的一种臆测——这两个人一个向光一个向暗,并且互为表里。表自我灼热庸俗,里自我冷静悲观,他精神的核心处于表里之间,受到拉扯与折磨。当表自我一时乘着了上风,耽于了声色,躯体获到了满足,便拥有了一时的快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耻辱与羞愧,里自我觉醒,使他在审视之中蓦然地感觉到了震惊——我为什么灰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于是“吃鸡子与牛乳”,并发誓“不再犯罪”,而同时他又隐秘地感觉到这又是他的“犯罪的证据”,这羞愧就几乎要把他给压垮了。有时表自我与里自我同时浮现,这一切就变得愈发耻辱且不可解。性欲的释放使他感觉到满足;而这罪恶的满足同时要让他痛苦;对这痛苦与耻辱的理解使他产生一种超脱众生的优越,这便又让他幸福;然而认识到耻辱却无法摆脱耻辱,这则滋生他的另一层痛苦……如此层层递进,他的痛苦的核心也就成了幸福的核心,这个无解的矛盾运动也由此促发了他的病态化。

——他的病就越发的重了,总不禁使我联想起《人间失格》(太宰治),也想起《在轮下》(赫尔曼·黑塞)。青少年的毁灭是一个较为迟缓滞塞的过程,耻感与罪感不断累积,并孕育起一个全新的完善的人格,对肮脏的自我进行审判,逐条罗列罪状、发起控诉、宣读判决——《沉沦》即是如此。他内心的里自我终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即判决了他的死刑。他从妓女的宿屋走出来,完成了他理想性爱的最后一步,也即完成了最终的“沉沦”,虚空撕裂了,为他于封闭之中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死亡。

这样的病感文学存在的目的是什么——我难以多加赘述。它既无实质的建设作用,也缺少转化为物质力量的潜在可能性,似乎是全然无必要的,然而我总觉得它又内含着一种不可或缺。尤其当进入后物质时代,目标消弭,蓝图稀薄,人类变得越来越敏感,神经越来越纤细,这样的病感文学就有了开启的作用——开启虚空,开启朽钝,开启罪愆。现代人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以窥视虚空的缝隙,并隐隐约约、微微弱弱地听见一声悲鸣——一声跨越时间、撕破虚空的悲鸣。

我不知道这是否足以使人震撼,但我以为对那片虚空的一眼窥视,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