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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有苍绿

作者:耿希文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580

——读《沉沦》有感


哪里还有一个更糟的世界!

读完《沉沦》,是在凌晨四点钟——令人寒噤的黎明。窗外是碧蓝的潇潇的夜,没有星与月,无数火在我心上烧。

当文中的男青年喊出“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最后那悲剧的一击给我这个看得已是心中梗满沙子的人又喂了一嘴沙。此刻他是进无祖国做情人,退无委身香雪海,穷得连一处痛哭的地方也没有了。

无论我是多么不想听到“弱国无外交”,看到“弱国无爱情”,它却始终是一个让人泪流满面的现实。文中男青年的身体一天天衰落,记忆力一天天减退,他嫌恶教科书却熟读中外风月小说,偷窥男女交欢,前往妓院寻欢。失望、沮丧、压抑、幻灭,最后沉沦。那绝望宛宛转转,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森森的手,抓住了我……

想到此处,我猛然合上书本,躺倒在床上,企图依靠睡眠来逃遁这死灰绝望的逼近。

我做不到!

有海洋一般无穷尽的颠簸悲恸,汩汩地从意识里流出,几次都把我从将睡的边缘浮起,抛回清醒的岸上。

我似乎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个青年站在一排点着河灯的长堤上凝视着我,眼睛里是惨淡的勇敢——勇敢本应是悲壮的,但悲壮是英雄的事,他只做得到惨淡。他朝着我,嘴唇翕动,话语却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我努力分辨,我听出来了。

他在说,我是你。

他是我?这般孤高卑劣的是我?不!不可能,我想叫喊,但风堵住了我的嘴唇。我的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怎么会是我呢?我是有知识有抱负的青年,我祖国强盛没有式微的风险,我的情感健康坚定从不为风月之事让人格沦陷,怎么会是我?

而我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声嘶力竭。他目光幽深,只用一句击碎了我不信不服欲有所辩无奈又语焉不详的愤怒。

“你若不是我,怎会如此真切地悲我所悲痛我所痛?”

是吗?!

倘若真是我,那我鄙薄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血不是真正为国而热,不正是承认了自己对“伪装”爱国的轻车熟路?我批评他的爱国情感自私而病态,不正好说明了我深谙望梅止渴式的爱国之道?我不齿他动辄叹人心不古,恨世道浇漓,那岂不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惊醒。

我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觉得是头涔涔而泪潸潸,不禁打了个冷战。再睡已是妄想,我披着衣服走到书架旁,等身体回温,手指在一排书脊上滑过。

我抽出郁达夫的另外一本集子。“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这原因用叔本华的话来解释再合适不过:“获取幸福的错误方法莫过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原因就在于我们企图把悲惨的人生变成接连不断的快感、欢乐和享受。这样,幻灭感必然接踵而至;与这种生活必然相伴而至的还有人与人的相互撒谎和哄骗。”

所以灭亡是沉沦者必然的结局。

我对适才的梦是心有余悸,我想这就是因为真实。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向外界曝露自己的内心是需要勇气的事,郁达夫在《沉沦》中这种大胆的自我袒露,我曾以为那只是一种破罐破摔,原来它叫勇气。

有人说《沉沦》是平铺直叙,不讲章法,在我看来这反倒是形式上创新的一种。相较同时期文人用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切去思想上他们所认为的“不堪入目的腐肉”,极力追究一个“精致的颓废”这种不敢展露真实内心的行径,郁达夫敢于写出“真”却“不善美”的人物内心真实情感的勇气和创新无疑是可贵的。也正是因为“真”,所以同样是流泪,郁达夫和男青年的泪,那样容易地就流出来,那样容易地就能让人“感同身受”。这和朱光潜先生批评的三十年代那种有意无意矫情骗人的“流泪的文学”有本质的不同。不囿于“假清高”的围城,反挣脱精巧行文结构的桎梏,其笔法创新之“苍绿”可见一斑。

有人说《沉沦》颓废到无可挽回,我不同意。

就其背景设置而言,让我诧异的是文章中的环境描写,并不是灰暗萧索而是美丽和煦的,整体环境的色调并不是暗沉而是温暖的。我不认为这是以乐景衬哀情,我坚信优美宁静的自然环境是郁达夫的精神底色。那个青年,对于自然是亲近的并总愿意从自然中寻找抚慰和快乐。相比鲁迅先生作品铅灰的底色和虚无主义,郁达夫骨子里是充满希望的浪漫理想;相比鲁迅先生用曲笔凭空添上一个花环的刻意而为之 ,郁达夫文字中对光明的渴望是一条匀净明亮的河流。

就其人物形象而言,虽然《沉沦》通篇描写的都是一个苦闷忧郁的青年,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甚至使我梦魇,但有人说郁达夫像太宰治,《沉沦》像《人间失格》,我却是不敢苟同。太宰治创造出的叶藏是个人精神突围失败之后,自暴自弃放手让自己被魔窟吞噬,全无置之死地的“后生之力”;而《沉沦》中的男青年直至最后一刻也未放弃自己,那求生的意志是如此的强烈以致相隔百年在我读来那些呼喊都不曾跌堕失色,这难道不是这部让人绝望的作品中“苍绿”的一抹?

就其对读者的影响而言,较之《人间失格》中叶藏仅仅是狭隘地表达“恶”,不断引诱读者放大自身罪孽的黑暗心路历程,《沉沦》中的男青年仍是在积极寻找出路的。他向往爱情,他热爱自然,他吃生鸡子补养身体,他背诵爱国诗句,他拷问内心流下眼泪发出呼喊放声哀叹自我杀戮,我们可以对他行为发出哂笑,因为它们有时显得是那样僵硬虚伪(因为掩耳盗铃所以僵硬虚伪),但嘲笑什么也不能嘲笑动机——至少他已经觉醒,并诚心诚意地在呼唤一个美好的世界;至少他认为祖国还有希望,“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的呼喊,这般殷切的期盼,何尝不是从沉沦的泥潭里挣扎出的,了不起的“苍绿”!

有人说《沉沦》中的青年是郁达夫自己,这点我不能否认,却也不能完全赞同。或者说那青年先前是他手写我心出的对象,那决定自裁最后死亡的只是一小部分的郁达夫。从风月地落荒而逃后的他,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月华中感到杀机。他已与心里的恶龙搏杀太久,他已与现实的深渊对望太久,艰辛如他是再撑不住的了。于是郁达夫剥下一部分的自己,弃了他的生命,使一切读者于那死亡中看见一无所有,再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因此青年是必须要死的,郁达夫深谙这一点。

一颗敏感如斯的种子,只是赤裸曝露在空气中,终是个风化成灰的下场;唯有落入泥中,被深埋得不见天日,才能让后代积蓄向死而生的力量。赤子之心也是如此。诚如《圣经》所言“一颗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粒来。”

此刻我已不惮承认自己就是他了,因为我已明白,在那死灰的生命尽头,他的灵魂是尽有苍绿。我是那苍绿中的一枝,你我都是那苍绿中的一枝,我们终将浑然一体,如同水融于水中。《沉沦》中的他用短暂一生警示了我们要想免于恐惧,必得先免于匮乏,止步于抱怨,沉溺于低俗,终究难逃沉沦的下场。

——已经六点钟了,又是一个寻常冻白了的早晨。虽然那对忧伤眼眸的影已从我的脑海中淡去,而我这个自私的人却再不能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