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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与面具

作者:梁慧琦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478

——对《鸠摩罗什》的另一种解读


历史上真实的鸠摩罗什是佛教得道的大师,熟悉经典、参悟佛法,受到后世佛教弟子的景仰。然而施蛰存先生在没有歪曲基本史实的前提下,利用历史叙述中的语言缝隙,企图撕开历史的“伪善”面具,还原给我们一个真实的、人性的《鸠摩罗什》。

吕氏战败,凉州城失守,三河王的事业没落了。幸而秦王敬重佛法,仍好生请了罗什大师到秦国传道。“十余年来在凉州城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是大师在风雨飘摇的路途中时常会思考的问题。七岁跟随母亲出家,到沙勒修道十余年,回到兹龟,以为自己的佛法已经精进了、参悟了,能守得住心,看繁华如同荒漠一般,因此又从兹龟去了凉州。然而没想到当天仙一般的表妹出现在自己面前,用她那秋波似的眼眸崇拜着罗什、在他静参禅法时悄悄跟在他身后时,他还是害怕了——“我怕,只有你会破坏了我”。他知道自己遇到了那最大的、最后的诱惑,他向菩萨祈祷,“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斥责那些魔鬼的引诱使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好平安地在每天的讲坛上赞美你,因为我怕我的定力现在还不能够抵抗那最大的引诱。”然而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在醉了酒赤身和表妹关在一间奢侈密室里的时候,亵渎了苦行。

于是他娶了妻。即使有了肉体的关系,只要并不爱着就好了,仍不会影响功德,正如从臭泥中会产生出高洁的莲花来。罗什这样跟旁人解释的,他也照样喝酒吃肉,旁人兴许是信了,但对于自己,罗什却是欺骗不了,“他自己的心里却埋藏着不可告人的苦楚,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与这个兹龟国王女是互相依恋着,决不真是如莲花与臭泥一样的不相干。”此时的罗什内心始终是受着煎熬与挣扎的,他的妻的心里,同样也受着罪过。一方面爱恋着罗什,一方面却又亵渎了他的戒行,“十几年来,被这两重心绪相互地齿噬着她的灵魂,人也变得忧郁又憔悴了”。终究受不了这吞噬,为了成全丈夫的事业,又或许是命定,兹龟国王女没有趟过黄河,生命的油灯,合着最后一吻,熄灭在了罗什的怀抱里。在最后的时刻,她对罗什说“你的孽缘是完尽了。过了黄河,你将依旧是一个高行的僧人,一个完全的智者,你已经勘破了一切的魔障。而我,景仰你的人,终于死在你的怀抱里……”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最难过的是情关,而这一关仿佛只有爱人的死才能迈过,就像黛玉死后,宝玉的心同样跟着死去了,五蕴皆空,皈依了佛门。鸠摩罗什的事业,他的道,难道不是随着他挚爱的表妹的死去而最终成了吗,一切根缘都已斩净。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那只是他以为。刚到秦国就发觉不对劲,他竟在一个新环境中感到了不安,滋生了旅愁,之前是没有过的。出家人本如行云流水,这样的情感不是不该有的吗,这并不是好的预兆。果然,事情的全部面目随着名妓孟娇娘的出场而显现了出来。妻子死去,他本不应该再对任何人动感情,但在孟娇娘大胆地把她最好的媚态随着一笑全部展现给罗什的时候,他颤抖了。后来,在讲经的过程中,孟娇娘头上颤动的玉蝉、停在孟娇娘头发上的飞虫,使他的身上又剧烈地颤抖了一阵。这是第一回合,罗什的心猿已动。第二次,禁卫军将罗什又带到了孟娇娘身边,然而这一次,罗什感到的却是嫌厌,他眼前的不再是一个致命的诱惑,而是一个完全沉沦的、远离了佛祖的妖媚女人,他不想再超度她,也不想再待下去,这一次,他起身走了。然而这样的离开只是欲望暂时的、强制的压抑,等待罗什的是最后的决堤。在又一次讲经的时候,罗什终于完全不能支持,在所有人的面前颤抖着,脸色全然灰白了。当晚,国王就赐了宫女给罗什做妻子,日后,又赐妓女十余人。罗什起床后走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灯油,但灯芯却熄灭了,罗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自己。

事情至此,我们已经知道,撩动罗什心弦的不是爱,而是欲,他是一名真正不合格的僧人。在他的妻子没有死之前,他可以给自己找借口,对妻子的爱是他得道路上的魔障,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就能最终功成,然而兹龟国王女死后又有孟娇娘,又有无数的宫女和妓女,他实在完全没有斩断一点欲念,也没有理清爱与欲望的关系,更没有认识到信仰与广义之爱的一致性。在信仰与欲念之间最终向欲念屈服。不仅是色欲,有欲、繁华欲他也同样没有戒除,否则,他不会一直向旁人狡辩道行高的僧人是可以娶妻荤食的,甚至最终采用卑劣的戏法骗取他人的信任,因为他害怕失去现有的一切。

对欲望的屈服使他带上了一副伪善的面具。

罗什的虚伪在与青年禁卫军姚业裕的对话时明显地表露了出来。姚业裕问罗什:“僧人可以娶妻房吗?”罗什回答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样可以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不敢这样做。”而他自己当时明明白白知道心已经没有守住了。对于大晚上跟着姚业裕去找孟娇娘,罗什给自己的理由是“我该当去感化她。”而这实实在在只是借口。出发前,罗什又问姚业裕:“这样的深夜了,不会给巡街的官儿抓住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放心出门,充分地暴露了罗什的做贼心虚。此时,或者更早,罗什已经戴上了一副虚伪的面具,已至到最后不得不用吞针的戏法来骗取大家信任,留下一个永远的刺痛在舌尖上。

文章中还可以看出鸠摩罗什的宿命观。母亲“早已先知着他是定命着把不可思议的教义宣传到东土去的唯一的僧人,但这事业却于他本身是有害无利的,他对于她的预告,曾应允着不避自身的苦难去流传佛家的教化。”或许命运一开始就是不由自己掌握的,还在懵懂无知的年龄就被母亲安排了出家的道路,成为一名僧人是命定的,表妹的出现的命定的魔障,最终的失败也是命定的,这给鸠摩罗什的命运和全文都笼罩上了一层宿命论的悲观色彩。但是,倘若鸠摩罗什足够坚强,一开始就能守住心,抵御住天仙似的表妹的诱惑,再或者在表妹死后能控制住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命定了。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是鸠摩罗什的懦弱导致了他的失败以及为了掩盖失败的虚伪。

施蛰存先生的《鸠摩罗什》作为名家名作历来不乏解读,大部分关注点都投向了鸠摩罗什内心欲望与理念的冲突,最终欲望战胜了理念,留一条代表欲望的舌头化作舍利子永垂不朽。在特殊的创作时期,可以看作是五四人道主义精神对于传统文化禁欲观念的反叛。虽然作品的创作意图是对人欲的肯定,但读完全文,我的感觉是鸠摩罗什并不是一个值得人们称颂的人物角色,他纠结、伪善,甚至对他是不乏讽刺的。文中另外两个人物角色,一个孟娇娘,纯粹欲望的代表,但比起颂扬,这个人物留给我们更多的是浪荡的形象;另外一个鸠摩罗什的妻子,在文中是一个正面的形象,但她代表又是纯粹的爱恋,而非欲望。这种创作意图与创作实绩之间存在的偏差就显出作品的矛盾之处。我们知道,施蛰存先生从小受到传统文化熏陶很深,在初期写作的时候仍脱不开传统观念、技法的框囿,是到后来写作慢慢圆熟,又受到佛洛依德等人的影响才创作出一批心理分析小说,但仍与刘呐欧、穆时英的新感觉派有所区别,成为新感觉派中的“异端分子”。因此,在《鸠摩罗什》中的这种分裂是不是也可以看做作者思想中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相互碰撞的结果。

跟随着鸠摩罗什的心路历程,我们见证了一位历史上得道的高僧实际上是怎样的道貌岸然,他的内心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会挣扎、纠结。“神”被拉下“神坛”,显露出来的是人性的光辉,甚至为了掩盖自己的欲念,他成为了平凡人中都属于卑劣的那一种,也始终深深地苦闷着。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和企图,是完全谈不到了。他悲悼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