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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锁记

作者:汪章沛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325

——评倾城之恋


这个故事来自海上,百年前的硝烟与战火里,许多人在成为传奇,更多人在驻足观望。而张用华丽荒凉的笔调,裁剪出一个绚烂冰冷的末世盛景。我以为,在众多的传奇里,它是最真实而又最虚幻的,说真实自是不必多言,小说里那刻意的反高潮,流苏与柳原归于平淡,把现实刻画的露骨,就差把骸骨直接摆在我们眼前了。可虚幻的词句又淡淡地告诉我们,有几个人可以遇上如此之机,以至于为了自己而荒芜一座城?这两者合在流苏身上,就成了一个纸做的锁,让她无法逃脱。

落魄的人总渴望金玉良缘而非铜铁良缘,不过是为了缘分上沉甸甸的金丝玉冠子,可它戴着又嫌硬,扔了亦舍不得,这样一来二去,倒也有了几分情。而小说最大的亮色便是对人物心里纠缠的把捏——流苏从前是封建女子,那一纸婚约将她牢牢锁住,好不容易挣破了,又是钱的锁,闹得众叛亲离。“她若无其事地做她的鞋,可是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单这一句,便写尽了她的困苦与惶恐,冰冷的针,尖而细的触感,于寒光之中透着股旁观者的冷漠。而慈爱的母亲却只是劝她随人去吧,可一说到宝络,却是周周到到,绿洋铁桶里的是龙井,高罐的则是碧螺春,默然的吐露了人走茶凉的残酷。但之后却又笔锋一转,流苏心里气不过,便与柳原共舞,给了亲戚一个下马威。

“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同时又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借着一个女孩子,把所有女人的心里都露了出来。其实她从前肯定也风光过,出嫁时的红盖头,像野地里怒放的烟火,可惜开败了,我们看到的只有一地的碎片。而在与柳原的磨蹭中,她依旧难以取舍,明明清楚自己是在赌博,却也只能说一声“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这一句话真是难舍难分,她对自己的去留也就此产生了无奈,想要靠近点,对方就化作虚雾,待到自己冷下来,他却又凑近了。虚幻的感情成了一道锁,纸一样飘来飘去,飞到半空里又琢磨不着。而男主的个性亦是拖沓至极,他忽冷忽热,人前风流人后自矜,本以为是个情场老手,可又怀着孩子的任性,一连打上三通电话,已经到了吐露真心之时,却又来了一句“好像我们自己做的了主似的。”是乱世,没有人清楚自己的明日是怎样,纸醉金迷的香港不过是海浪上的泡沫,浮华梦一场。这一下就显得可恼又可怜。流苏起初是为了钱,柳原不过贪图浪荡,可这分分合合,倒真的生出了情谊——连他们自己都不敢陷太深,怕输了。这样一想,徐太太也是,印度公主也是,都有着自己的矛盾,而这一出出又把两人的纠缠推上了峰顶。作者自己也充斥着矛盾,不提恶劣的恋情,她少年成名却又早早衰落,渴望独特又隐没寡居,正如其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斑驳的描金漆器,玲珑的珠玉匣子,都染满了生活细碎的烦恼,这些便转化成了故事里人物的磨合,虽然烦扰,可又让人沉迷。

张的小说里,人物永远是那样的浓郁,连悲剧角色也带着一股华丽的荒凉。她独到别致的语言令人回味——像错乱堆砌的碎瓷片,却能拼出一盘绝世的冰裂纹。单从词来看,“朱红描金”,“半透明的轻青的玉”,灰色的语言,带着枯骨的质地,却又与人一种精致的冷漠。“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迎面给人一种鲜烈的画面感,在写实之中又透着几分印象派。景物的描摹极精简,“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上,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厮杀的异常热闹”一连举了四个色彩词,强烈的凸显了城市的热闹。而对野火花的描写,则是“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让人迷醉的词句本就是一抹抹色块,透露着一股古典的美,同时也满足了我们对花花世界无穷的欲望。而最使我惊叹的,便是对萨黑夷妮的描写,她倒底是冒充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看上去高不可攀,一副蔑视流苏还在凡间的样子,其实自己倒是贴了一层金粉,离不开这尘世。可当再次相遇时,她又变的谦逊了,因为受了人世磨砺。张的笔触也充满了尘世烟火,可又太过真实,反而给人一种虚幻之感,像海上盛开的花朵。她的句与句鲜活无比,仿佛一双红唇正在你面前轻轻诉说着,可唇上的胭脂是冷的,毫无语气的念白,一种洞悉至极的平静。除去用词,呼应也是张的绝妙之处,流苏点了两次蚊香,两人见了两次石墙,但一前一后,心境早已不同,物是那样的,人却已经变了。在空旷的荒野上,夕阳的晚歌里,只有石墙记录了一切。他们从相依到相疑,再到真正抛开一切去爱,一瞬间的纯粹燃烧。而胡琴亦是响了两次,第一次是四爷,第二次没说,许是柳原,一样的苍凉无奈。炽热炫目的野火花,不过是刹那的快活,点上一把青春,轰轰烈烈的燃烧,以至于自己都不敢承受这温度,这一刹那再远也不会是永远,余下漫长的时光都留给默默地灰烬。

灰烬是冷的,一种寂灭的美。全篇的人与句,无不飘荡着一股冷气,而他们的出现,也正是为了把故事推向荒凉的极致,化身为苍凉。傅雷曾批评过此书,认为它不过是男男女女平凡的事,没有轰轰烈烈到传奇的地步。但我觉得这部书却完美的体现了张爱玲的悲剧意识——物极必反,最残酷的悲哀就是归于平淡。相比葛薇龙,流苏算是幸运的,她收获了想要的人与钱,更没有曹七巧那阴郁的黄金的枷,她差一点就回到了旧家庭,过着那样恐怖的生活。现代婚姻或许救了她一命,但薄薄的婚书却牢牢的锁住了她,连同以后平淡的生活。可以想象,柳原把她当成了妻子,自然不会再说那些俏皮话,他们在战火中的刹那传奇渐渐失去气力,淹没在茶米油盐之中,从前欢乐的时光,变成了幸福的骨架任人观摩,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了。流苏或许会变成四太太,为了家里的事吵闹不休,柳原则是下一个四爷。谁知道呢,命运永远令人无法捉摸,结尾那模糊的喃喃自语,便是这样一种不确定。初读之时,我以为流苏会在受尽伤害之后离开这里,可他们却走到了一起。看似完满的结局却昭示着破碎的开始,而传奇也被作者拉下了圣坛,它不是红楼梦里的诗意缠绵,而是现实的,赤裸裸的,就差露出骨头来。这一出戏击碎了许多人的幻想,所谓传奇不过是织金缎子,它在战火中惊艳众生,却在时光里慢慢腐朽,就像我们曾经的梦想,经历了大风大浪,最后常常泯灭在漫长的生活里,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便是最大的悲哀,也是我们都会经历的极致的悲剧——现实的生活。人情冷暖,情场凶险,不过如此,结了婚,不过是挣破了一个枷锁,又套上一个枷锁,冰冷锋利的纸,白瓷般的温润,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四嫂先是厌她弃她,流苏铩羽而归时一家人更是嘲弄至极,可最后先挑起事端之人倒也离了婚去追寻新日子。白公馆晚了一个时代,可跳入一个新时代,也到底是一样的圈圈。胡琴只是一个旁观者,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晕染无尽的悲凉。

我不过是张迷中平凡的一员,对她的巅峰作沉迷至极,不过这个故事也存在着缺漏,它的叙述太过紧凑,以至于像是突然结尾,男女之间的对话也略显浮夸,太过聪明。可现实不就是这样,它忽而伶俐到看破一切,忽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传奇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