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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月亮

作者:吴佩珊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346

——读《倾城之恋》


我以为张爱玲是极爱月光的。

在《金锁记》里,她写:“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在《小团圆》里,她写:“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沐在晚唐蓝色的月光中。”在《倾城之恋》里,她写“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有着绿的光棱。”冬夜的月光影影绰绰照进窗子,像一声古老又清浅的叹息,隔了变幻的时空,不知寄托了多少百转千回的愁肠痴情。

我以为书里最动人的地方,不是柳原靠着那堵地老天荒的墙哀恳着流苏的一句:“懂得”,不是停战后的夜晚,范柳原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流苏,“一刹那彻底的和解”,也不是范太太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香片踢到桌子底下的瞬间,而是这句突兀的问询,“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光么?”

可能连白流苏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对于范柳原,存着几分真心。她再也不是十几岁待字闺中的怀春少女,年龄和际遇似两盆冷水,将她心里头燃着的照亮爱情的微弱火苗,泼个精光。婚姻的窒息,亲情的灭失,加之时代扣在女性头上的不幸的帽子,把她变成了攻计于心的女人。她把范柳原当成赌注,为着人前显贵的未来和对于过去的快意报复,扑火一搏。她和他说着真真假假的情话,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走过迂回曲折的路。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心里深深浅浅地算计着。他是情场高手,游戏人间的浪子,她要让他心甘情愿泊岸,就得步步为营,百密而无一疏。

然而一句“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光么?”却使她哽咽。像温柔的抚慰,轻探过她千疮百孔的心脏。夜色如水,把人的心照得赤诚透亮。两颗没有勇气相爱的狼狈心灵,这一刻终于贴得很近。

中学时读张,只觉得她有着恃才傲物的刻薄。那个时候向往的爱情,是至善至美的,要经得起白云苍狗的考验,弥漫着至死不渝的热烈,横眉冷对千夫指,一个拥抱战胜所有。然而现在读张,却又觉得她终究是浪漫的,以前误读的刻薄,实则充满了现实主义的美。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不纯粹却动人。

我以为白流苏和范柳原是相爱的,只是这爱,太容易被强烈的目的性所掩盖。旁人看来,这大胆的爱不过是两个精明生意人的一场交易。但倘若设身处地,便会觉着,这你侬我侬的软语,是只属于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换了旁人,不免要少了那份味道。即使把这爱情比作交锋,两个人也称得上棋逢对手。一个是阅人无数的凉薄公子,一个是进退维谷的离异少妇,在命运的手掌心里摸爬滚打多年,谁也没了自信,能再花费大把力气,去精心经营起一段刻骨的感情。干脆达成不言语的默契,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一炮巨响,像起航的汽笛,把握了同一艘船的船票的两人,送去迷雾重重的远方。应了那句“死生契阔”,这下可是连命都浮在风里,却也得着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了然彼此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相悦”再不是漫无边际的情话,而是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一点奢侈的喜悦。“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这样亲密的占有,也只属于乱世。

和世上千般万般轰轰烈烈或是兜兜转转的爱情一样,戏的末了,免不了归于柴米油盐的平常日子。这样的结局,之于柳原抑或流苏,都是不二的安排。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他,但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张赋予了范柳原和白流苏难得的幸运,可世间太多悲欢离合的更迭是不由人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太多人等不到战争,起初新鲜的爱陈腐在横流的物欲里,太多人等到了战争,却凭白蒙受了生离死别之痛。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地拉啊,在如水的夜色里,却奏不出温柔的月光曲。

几千年前的江边上,有个叫张若虚的智者叹过一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