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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香冷

作者:王源梦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183

——品读《倾城之恋》拟对话录


七十多年前的夜晚,七十多年前的月色……也许是迷蒙蒙的纱雾,也许皎洁成一块玉璧———谁知道呢?有故事的人对着灯,在满眼光辉里一点一点写着自己的心思,流利地顿笔,题上几个字———《倾城之恋》。

                                     ———序


浅浅的金色浮动着,明明是可以鲜艳刺辣的烈日,在这慵懒的下午却也放柔了脸色。门轻轻吱呀一声,我不回头,知道来人是谁。

“英子”,我从木椅上转过身来,微笑着唤了声,却也不回头看她,只是从椅子下摸出一只生了锈的铜炉,点上沉香屑,再悠悠然捧住炉子,转过身来看她。

英子把手里拿着的花放在桌上,我定神一看,是桔梗,紫蓝色的小花。她同我解释道:“我家院子后面的,听说可以用来做菜,也挺好看的,正好要来找你,就带过来了。“说完坐在我身旁,帮我把炉子放好,从带来的金黄色挎包里摸出几本书来递与我,我接过来看全是张爱玲的书,版本不同而已。

“上次你同我聊到了她,我好奇,索性把书店里我觉得比较好的几本买回来了,这次想听你谈谈。”

 “张爱玲?好啊。”我仔细回想了起来:“小学时,误打误撞在一本刊物上见过张爱玲之名,却是女主人公高喊她的’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仿佛一道痕划过,我只认为张或是当下知名青春作家。     风淡云轻地到了初中,在一群将张的作品奉为圭臬的女孩子的撺掇下,读了《倾城之恋》,感觉就是个鲠,噎在那里,极不舒服———被诗人捧成十五月般圣洁的爱情是这种面貌?两个人暗潮汹涌的口舌战?一贯读童话、《长腿叔叔》之流的我简直难以相信———即使是大团圆的结局,流苏也只不过是解决了日后的着落,她得到了一份理想的婚姻而非爱,‘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因缘际会,时隔几年,重读此篇,却有所不同。”

“哦?有什么不同?”英子好奇地看着我,“说实在的,我读的第一篇就是这个,读完却有种被缠住了的感觉。感觉前面一直有口闷气压抑着,直到两人被困之时,才有种跑完步大喘气的感觉,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之时,那口闷气才得以缓解,一点一点地消减,但结尾处让我的闷气还是残留了几分,飘荡着。”

“你说的很通俗,但这也恰恰是我想表达的那种感觉。”我点了点头,“我觉得吧,说是倾城,似乎给人一种莫名的大气之感,誓要将天地扯出个口子的那种,鲜红欲滴,燃烧揉碎所有的热血与激情;世人受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熏陶,第一反应怕都是王孙将相与绝世美人的轰轰烈烈———这也不过是当下趋势罢了,‘冲冠一怒为红颜’。说是恋,至少也得缠绵悱恻,爱恨难舍。初读我便只是被标题吸引罢了。

试想,一个失了势的离异丧夫大龄女,一个风流多金多情男,换作现在,早是网络写手的滥腔陈调,但我因缘际会,时隔几年,重读此篇,却有所不同。也许是我书读得并不多的缘故,我在流苏身上看到了好几个模糊的影子。在她与白公馆的众人起了争执,以及后来把绣花鞋帮子按在心口小声念着‘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时,我还以为又是一个黛玉般的牙尖嘴利。看到后面,又觉得是个安定下来大着胆子的东方郝思嘉。”说了这么多,在这冷香的牵引下,我的心泛起涟漪。

“不完全一样吧,虽然我也觉得她有你所看到的共性。往大了说,她遇见范柳原之前的命运不过是那个时代的女子人生写照,但她比那些在白公馆阴影之下的女眷要鲜活的多,可以说她是叛逆且充满着新时代女性特色的女子,她在家族和女人地位的压力中挣扎着,在寻求生存与枯死老死的未来中挣扎着……”

“所以柳原每次同她说的情话都被她尖利地戳破,不肯有一分的真心,自始至终,她在柳原身边的几次盘桓不过是在赌,在赌这份所谓真情的热度,能否刚刚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而已。若当这是场游戏,比起柳原,她明明处于劣势,没有钱和地位,算是离异之人,年纪也不小,她所有的只是一种随时间流逝而剔透的美,源自外貌,源自已经一无所有只能去赌的心。她若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小姐,不是娇滴滴的整天享福,也是一个什么都懂专门扼杀人优越感的千金,或是几下子就抖露了心声没有自我的洋娃娃。很明显,范柳原是个华侨,一个异乡人,回来中国,身边多是趋炎附势之人,他用玩世不恭来伪装自己,如萨黑荑妮是众多珍珠中较亮眼的一颗,他俩的谈话是无奇的。但可以窥见,他和流苏的谈话始终是独特的,而流苏在世人眼里只是鱼眼珠。是他每次和流苏说话都不忘强调她的中国女人之身份,可见,至少流苏身上所具有的中国女人的传统味道给他以深刻印象,被这种有些缺陷却自然的韵味所吸引,便有了日后的袒露心声———”

“———我想,柳原应是真心爱着流苏吧。”英子接过我的话,低头啜着我为她准备的浓茶,嗅着缭绕的香味,有些出神地向往。

“也许吧,对他来说,那是百分之百的真心了,但是那爱就是春天的雾,容易散,每个女子都向往安定的感情,所谓安定应该是全部的真心。流苏柳原算是患难见真情,就像《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子奇和梁冰玉一样,在兵荒马乱的废墟中突然爆发了爱。那一刻他们交付真心,墙坍了子弹乱打他们听天由命之时,只有彼此;‘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只有彼此。其余时候,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自缚的茧。”我有些怅然。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英子念着她划下的句子,仰起头对我说:“这些都是大家反复吟诵的句子,我总觉得不管怎么看,人物的真实形象应该更值得思考,可是太多的人只揪着这几句‘经典语录’不放,脱离了小说本身。”

“你说脱离———我想起开头和结尾,胡琴咿咿哑哑地来回起伏,在颤动的光晕与深影里,在老旧的廊柱与尘埃里,跳出时间的轨,面目不清地讲着故事。我一贯喜欢先读文章再考虑背景,背景是内容的附丽,粉红、橘红、胭脂红,给它上色罢了。这篇小说里有那么多黑暗的时刻,在白天,在夜晚,天色昏沉,扑哧哧如乱鸦般压下,可是颜色愈是单调时,他们的内心就愈接近自我。同时,我发现,流苏和柳原都曾注意过月色,一个美成了仙子,一个在渴求心的接近,这是否也是一种玄妙呢?”

“‘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爱玲的文字不也让我们飘远了时间吗?她笔下的流苏和柳原都是有缺陷的,也许市侩了点,还是高雅的是玉中的玦,非珏。而爱玲自己,是块灵石(她本名张瑛),不孤立于任何一个时代。可惜后来遇上了他……”

“是花吧,一朵被摘落尘埃的花,就像———”,我四下张望,一眼瞥到桌上的桔梗,“是桔梗,但是是颜色鲜艳的,那种灿烂辣挞的,还有幽艳的冷香———曾经立于众人上,换了个天地,依然骄傲,桔梗的花语是无望的爱,只有这种明明处于世俗却又独立着的寂寞才属于她的文字。不是牡丹,太过大气,不是昙花,美丽短暂———那种花并不存在,就连花都是世俗之物,不是吗?我读她的书,并不打算成为她的粉丝,因为一个不肯放弃自我的人之所以为人所喜爱,也因其不肯苟同的个性,小说与现实之人可以相像,不可能完全相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时代提供可能,自己选择未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尽管如此,《倾城之恋》都不应该强行与她日后的爱情或生活所牵扯,她预言了一种宿命,但那时的她和她的《倾城之恋》只被1943年所铭刻,时间在延续这种永恒,延续,不是创造。”感觉不到光线的温暖注视,我望向窗外,疏花夕照,只有风声穿梭在屋子内外,红的、橘红的、橙色的晕乎乎混成一团,柔柔地洒在地上,却不靠近我。毕竟,是在冬天里。视线转回,英子的茶空了,香气散了,捉不住———非花非雾。

英子缓缓站起身来,将书一一放回包中,恋恋不舍地同我告别,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她要走了,天色不早了,日唤月起,时间的流逝无人可挡。

她向前走去,突然转过身来问我:“如果问你,《倾城之恋》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你如何答?”

我静静地看着她,指着天上的月,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存在,月光如泻。“一片林子里的雾气,透着微光,指出一条幽静的路,这是我现今的答案。七十多年前的月色已不为人所知晓,我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月一直在,月色如何,不同的时候有不同描述,常读常新。”

伴着英子离去的背影,我轻轻地将桌上的桔梗插在炉子里,闪烁跳动着的是,一朵花的花期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