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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呼兰河传》中的热闹与悲凉

作者:赵坤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485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没有情感的喷发与宣泄,没有激烈的笔调与渲染,只是一边回忆,一边叙述,以舒缓的节奏展现呼兰河的民情风俗。对这片永远“热闹”不息的土地,对这帮一直忙着生、忙着死的乡民,萧红没有热烈的留恋与赞美,没有谴责与声讨,到从头到尾也没有掺杂任何波澜壮阔的话语,只是在平淡的叙述里从热闹处写起,从悲凉处结尾,一热一凉的对比却让深埋的痛苦愈加显得深刻。

生活是少不了“热闹”的,呼兰河上的人们也是如此。闭塞的环境让人的思想保守而且愚昧,一个泥坑都可以在呼兰河引发不间断的热闹:“这泥坑子里面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1](P79)泥坑每出一点事故,人们就会热闹一番:一匹马在泥坑了翻了车,引得人们奔忙、吆喝,以讹传讹;一个孩子掉在泥坑里,人们纷纷议论,要与因果报应挂上钩;哪家肉铺卖起了便宜的猪肉,人们更要想到是不是泥坑又淹死哪家的猪;“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子又小了。”[2](P77)大家对泥坑子引来的热闹永远关心得很。但是泥坑带来热闹,也带来死亡,“永不变更的大坑,象征着呼兰河死寂的社会面貌”,[3](P7)这泥坑就是呼兰河人无法逃出的命运,人沉陷在坑里,越挣扎下沉得越快。

呼兰河还有别的热闹:跳大神,放河灯,唱野台子戏,娘娘庙大会等。对百无聊赖的呼兰河来说,这些为鬼神的盛举总算是为呼兰河刻板单调的生活添加了许多热闹与谈资。在萧红的笔下,这些喧闹里的芸芸众生目的并不是真看戏,而是为了寻一份热闹,他们不是无聊,也无法意识到空虚,这是本性与环境使然而已,就是凑热闹、揩油借光罢了。对呼兰河来说,这是少不了的。否则在从来就苦涩的日子里,人们又怎么聊以自慰地生存下去呢?

当焦点转向家中大院的时候,孩童的“我”便“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4](P112)铲谷穗,摘黄瓜,逮蚂蚱,捉迷藏,不结樱桃的樱桃树,酱油碟般大的玫瑰花,祖父给我念的诗……“我”始终被爱包围着,悠悠的蓝天,大团的白云,有蝴蝶鸟虫伴我嬉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切显得生机盎然、生命勃发,这是呼兰河的馈赠,似乎也是人类向往的乐园。此时的文风也格外得优美清新。但这样纯粹的美好虚假得不禁让人生疑,因为在闲散、热闹的情绪之下,总有掩盖不住的悲伤不经意流露出来。

第四章第一节,出现“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第二节开头“我家是荒凉的。”第三节“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第四节“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第五节“我家是荒凉的。”到描写大院的这部分结束,再次出现了“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三间破草房的房顶长蘑菇了,引得全院子的人羡慕唏嘘,却从来没有人关心那摇摇欲坠的房子是否会压死人,连租破草房的人也丝毫不关心,仅仅是“翻了个身又睡了”。愚昧、逆来顺受、极易满足,这就是老中国的乡村生活!乡民们对生死的淡漠、对人的存在的蔑视简直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人类灵魂的扭曲、社会的病态在萧红不露声色的叙述下缓缓展现,“悲凉”不断地在悠闲和热闹中回环复沓,情感在喧闹和冷漠的两极循环,笔锋力透纸背,悲剧感震撼心灵。

喧闹是容易的,婚丧嫁娶都可以在小城都能引起热闹。小团圆媳妇嫁到胡家时,“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人……”[5](P143)呼兰河的人都要来凑一凑热闹了,以便当做饭后茶余的谈资。小团圆媳妇的挨打、出马、跳大神、洗热水澡,每一次都能引起喧嚣与围观,好像看大戏一般:一边看热闹的人欢天喜地,一边是小团圆媳妇的呼天抢地,这样的对比具有强烈的戏剧感,却丝毫不影响真实。愚昧和变态的心理使呼兰河上的人永远乐此不疲醉心于别人家的热闹。叙述中没有讽刺,也没有鄙夷,但浸入心扉的悲凉就在那平铺直叙中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视钱财高于性命的胡家为了给儿媳妇治病,花了五千多吊钱,但是小团圆媳妇还是被折磨死了。埋葬团圆媳妇回来的有二伯说“酒菜真不错”、“鸡蛋汤打得也热乎。”[6](P169)近代文明对这片土地影响甚微,人的性命贱如草介,“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古人说:“死生亦大矣。”但是在呼兰河上,生命从来不被尊重,被践踏更是常事,“人死了就完了”,生老病死除了带来一点人聚人散的“热闹”外,不能在呼兰河人的内心激起一点波澜。

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有人传说着他要上吊;冯歪嘴子买了切菜刀,有人兴高采烈地说冯歪嘴子要自刎的;冯歪嘴子的小孩一声不响了,又有人说“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7](P200)“呼兰河城里的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8](P201)看热闹是呼兰河人的家常便饭,只是为了“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9](P201)生命无足轻重,尊严更是天方夜谭,看客们只是津津乐道于热闹的场景,被看者的弱势与无辜,看客的冷酷与麻木,似乎一切是理所当然。国家的存亡于他们无关紧要,社会的变迁与动荡和他们无甚干系,人的生老病死更是被漠然视之。萧红的笔触不停地游走在空洞的热闹里,字里行间是呼兰河的人声鼎沸,是呼兰河的热闹喧哗,但揭开这面纱,萧红传达的却是人世间的冷漠与悲凉,是人对生存价值的淡忘。

在呼兰河,“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吧?”[10](P10)呼兰河小城的人世世代代过着生死循环的生活,像那个死寂的大泥坑,永远不起波澜。人们已经不懂得怜悯,麻木在身体里生根,生死像吃喝拉撒一样普通。跳出家国视角,《呼兰河传》这般生命的荒凉感已然超越了时空,穿透灵魂进而直逼人性。就像她说的:“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整个人类的。”[11] 呼兰河的悲剧似乎无法归结于任何一个人,这是无意识的愚昧,但出路何在?萧红并没有批判,更没有讽刺,甚至还充满了同情以及人性的关怀:对灵魂的拷问、对人类丑态的揭露、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对人道主义的呼唤贯穿了《呼兰河传》全篇。鲁迅的《故乡》是萧条与肃杀,萧红的呼兰河故乡是喧闹和被隐藏的悲凉,这喧闹下的悲凉中夹杂了鲁迅冷峻的遗风,但又多了一点细腻与柔情。

萧红是一个“感情盛过理智”的作家,并且萧红自己也说过:“是的,人类是何等的对着故乡寄注了强烈的怀念呵!”[12]但是在《呼兰河传》中,萧红以儿童的视角进行切入,从头到尾保持冷静与理智,没有强烈情感的灌注,没有犀利激烈的用语,文笔时而欢呼雀跃,时而浑重有力。但是在这冷静、深刻的叙述下,却始终汹涌着潮水一般的悲哀。呼兰河一年四季不会缺少“热闹”,呼兰河的人永远在挑起着“热闹”,但“热闹”是呼兰河的表象,在这“热闹”的背后,是变态的心理,是扭曲的人性,是病态的民族。萧红从一个泥坑入手,以喧嚣写沉寂,以热闹写悲凉,无处话悲凉,悲凉却无处不在。


参考文献:

[1]、[2]萧红著;刘慧英编.呼兰河传.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3]张国祯.民族忧痛和乡土人生的抒情交响诗——评《呼兰河传》.福州:1981.11

[4]、[5]、[6]、[7]、[8]、[9] 萧红著;刘慧英编.呼兰河传.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10]茅盾.《呼兰河传》前言.上海:1947.

[11] 现实文艺活动与5七月60座谈会上的发言[J].七月(总第15期),1938.

[12] 萧红.寄东北流亡者[A].萧红全集:下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