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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萧红女士

作者:杨阳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11


敬爱的萧红女士:

 您好!望展信佳。

当您展阅此信时,定该是有些惊讶的吧,毕竟我们从未谋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毫无联系:您是作者,而我是您万千读者中的一个。您也大可不必担心出现“茨威格的情节”,不过是些乏善可陈、权当打发无聊的闲谈而已,您要是有兴致看完此信,则真是晚辈的莫大荣幸!

小辈曾肆想,阎王爷面前,20世纪的一票文学大家们肯定为着怎么处才能相安的问题辩过一番。毕竟,他们一个个在人间已各有其锋,阴寿绵绵无期,不得想个安生法子吗?就比如鲁迅先生同胡适先生,一个“整理国故”,一个“拿来主义”,可不知要争到何时了!您千万别生气,这切不是说凉话,只是小辈由衷担心,民国四大才女,您想必也不能与其他三位日日同聚一阁的。

您走后多年,中国农村里出了一位“脑瘫诗人”余秀华,有位名编辑这样形容她的诗作,“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据说余秀华很喜欢,尤其是“血污”的评价。

小辈突然想,“血污”,形容您的作品与同时代女作家的截然不同实在恰当。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在南方的城市人,北方农村泥土的味道——在您的时代才具有的、带着血迹的腥气和弹痕的火药味的特殊气息,是从您的文字里首次鲜活感知到的;这份顽抗着能冻裂大地的寒冬的直辣与火红,这双兼具了穷人阶级与女性视角的“复眼”,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大家能够掌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您绝对是唯一一个。

若是晚辈这番四处引用,又极无章法的爱戴,可以让您的嘴角荡开一丝笑意便是极好了。能够由衷地微笑,那是多么好,自信、坚定的笑容尤为如此,《生死场》应是在这样的微笑中诞生的吧!读完了仿佛是被卷了狂风暴雨一样的清醒。您要是在现世仍这么写,就要被咱们现在人给叫做“给作者寄刀片”了(不会真这样做,只是一种贬义褒用的赞扬方式)

我还读了您的《呼兰河传》。

《呼兰河传》比《生死场》看上去轻松多了,像是孩子在执笔,没动不动就死人,总的也就没了个团圆媳妇和王姑娘(虽然这并不能满足乡亲们围观的愿望),猪倒是被淹死了不少,不过好像据您的讲述,在呼兰城这地儿,猪死和人死也没什么两样,不都是看热闹?但细想,却让我着实害怕,人甚贱于一畜一禾,朱门贵阶是人,贫家就不是人了,“即便是一根茅草的价值也是要超过人的”,真教人直发颤!所幸,这种悲伤,早已随着长满脓疮的腐烂思想在新时代迅速凋亡了。

我最喜欢的是那个磨倌冯歪嘴子,他浑身都浸透着您并不惯于倾注给男性角色的温润感,他大概是您理想的父亲吧。因为孩子,他抛弃了过去沉湎的、懦弱的自我,因为父爱而强大起来了,震慑了每一个笑等看他疯的人,他的孩子多么幸福啊!比起自作自受家败人亡的老胡家,看着膝下幼子拔高成长,他自己又是多么幸福啊!您或许极度渴望成为这样的孩子,也渴望成为这样的家长,不然,一个普普通通的磨倌,怎会如此吸睛呢?

有二伯嘛,他如何让人喜欢?他怪、他装腔、他偷、他空虚,挺独一人儿,可倘若不让他发声,塞进呼兰城的人堆里,又怎么认得出他来呢?

您的祖父我自然喜欢,一个老人家,倒像个孩子似地好玩儿,可惜我没有祖父,所以不得而知。您和您的祖父再会了吗?若是,那是多好的事儿啊!可以感受到,您全部的、所谓身为“人”的爱、对家的留恋,都源自这个慈祥的老人。祖父和后花园是最后一点温柔的光亮,塑造了您的“红”,又支撑着您的“红”,也燃烧了,您为这个世界涂抹的“红”。

《呼兰河传》,便是您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笔灼眼的鲜亮。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闭起眼睛,面前先是黑黜黜的一片,然后我可以听到声音,但并不是用耳朵——那血一样的红,从心脏里突突迸发的、交瘁的、迷惘的的红,炙热黏稠,又冰冷残喘,默默无声地浸透了每一个铅字;待再落到眼帘里,却化作浪漫温柔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是轻软的雪碾碎的声音,但若是落到心里,这无奇的雪原却瞬间化作了血肉铸成的风土,咔吱咔吱,是血涌骨裂的声音,我吓极,茅盾先生却听出来了,“它是一串凄婉的歌谣”……

噫!不敢再下去了!一摸,这满眼的血不是自己的,身体发肤毫无损伤,但我知道那不属于我的血是痛的,像一只威猛又十分脆弱,正受着伤的野兽般哭嚎!

啊!有光!光后面是什么呢?

快快地钻进那个香喷喷的花园,急急转身,身后正跟着祖父的鬼脸,手、脚都变成孩子的模样了。啊,舒缓了,轻盈了,小小的孩子,镬擞的爷爷,兴高采烈的枝蔓,融融的春意在这小园子里慢炖熬煮,架着记忆从容燃烧的柴火,没有冷漠,没有欺骗,没有病痛,没有绝望,有的只是爱。自然从来不会伤害人,只有人才伤害彼此。

霎时间地动山摇,春意不见,一下被拉扯到街尾巷头徘徊着三两粤语的深夜,我看见,您倔强的脸在破屋摇曳的残烛边慢慢融化,陷入童年回忆的柔情里,虽然短暂,脆弱,在泪水中也会破碎,我想,那也很好了。

睁开眼,浮想结束了,我还在我的世界,只是天边悄染了一侧霞光,日出和日暮,在某一时刻何其相似,曹植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不知那位最先称您“30年代文学洛神”的人,是不是也在欣赏了您的作品以后,正面对着壮丽的日出或日暮。

莫泊桑有一句话让我一直无法忘怀,“他在世上是那样命苦,以至于见过他的人听说他遭到惨死,反倒感到一阵轻松 ”。可对一个作家而言呢?作品或与生命等价。但若无能为力的我,看到一个作家正在以精神、肉体的极度痛苦为油,熬着伟大的作品,作为一个人,我会想着熄灭那抹微弱的火光,哪怕这个世界会失去一个传奇,但传奇又真的重要吗,我们的世界难道只关注传奇吗?可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会甘愿失去一个拜读传世之作的机会吗?太宰治一次次选择死亡,卡夫卡选择无闻地死去,您则选择了活着写作,或许这可以称作您所说的“没有被写进贞节牌坊里”的“勇敢”,这是我对这个问题仅有的认知了;所以我选择更多地了解您的作品,而不是您本身,因为对于我而言,《呼兰河传》、《生死场》、《孤独的生活》……它们就是萧红!一个人的故事,总要经过口述,会逐渐变幻成不同的样子,慢慢地偏离原有的形态,您的人生,一定不完全是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而作品,文字,将永远是它初生赤子的模样。 

一个真正的作家,难道不是因为想写而写吗?只有政客,才用所作所为让人铭记,作家被人挂在心上,只是因为作品魅力的衍生罢了。 

每当我读起《呼兰河传》,甚至这本书只是在我视线所及之内,我的脑海就会联翩四起,我时而会觉得幸福,有时而会觉得无比悲凉方才所述,不过是初次阅读后一个人独自的冥想。

写到这里,小辈也被自己的滔滔不绝而抱歉了,尽是些己论,徒费您诸多眼力。说来让您惊讶,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已极少写信了,见信若有不周,敬望海涵!

此致

           敬上

读者   晚菘

十二月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