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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

作者:李星锐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130


我第一次读到沈从文先生的《萧萧》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是在一本阅读书上读到的节选,那时候我把它当作一篇阅读来看,而不是一部名家经典。第一遍阅读,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很深刻的印象,那时候的我只读村上春树,满脑袋都是都市青年人的孤独,以为以城市为背景,只描写人的孤独的文学才是好的文学,《萧萧》里记录的20世纪初期湘西农村的一切风情,我全然不甚了解,也毫无兴趣,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在农村生活的经历。乡下人的结婚过程、童养媳的存在、织棉纱、拾枣、种瓜、对读书人的嗤笑和憧憬,我全都不能够理解。只有在课间闭着眼睛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才会在脑海里对那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感慨,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没有书看,没有咖啡的青年要怎么生活呢?他们有思考过人生的意义吗?现在农村还是这个样子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书里嘹亮的唢呐声、体面的红绿衣裳和自得其乐的湘西民谣,与我所在的世界之间隔着一个厚厚的壁垒,在壁垒的这一边,只有“牛顿第二定律”,“氧气的实验室制法”和村上春树小说里徘徊在威士忌和听装啤酒之间的孤独忧郁的年轻人。

萧萧太遥远了,我看不清她的衣着和发型,也看不清她对女学生的憧憬。有那么几次,我试着想象她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孩子是什么感受,但上课铃一打,萧萧的形象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掉落在一个世纪以前的乡间田埂里了。她毕竟离我太过遥远了。

等我第二次读到《萧萧》,她终于以完整的样貌,在一本《沈从文选集》里出现。那时我十七岁,上高二。在读完《边城》之后,我紧接着就看到了《萧萧》,才发现原来以前我读过它。于是我带着奇异的惊喜将这篇文章再读了一遍。除了想看看重读会给我带来什么鲜的感觉之外,还因为借我这本书的女生也叫萧萧,她叫许萧萧。

作这次阅读的时候,我已经摆脱了之前狭窄的眼界,开始有了一些对社会对时代模糊的好奇心,也能够感受到文章里对时代的发问和对萧萧命运的关怀了。萧萧始终是笼中鸟,糊里糊涂地被规矩左右着命运。“大家全都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就是每个时代的规矩,社会人文中那只“无形的大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摆脱不了它的操控。萧萧被这只手推着结了婚做了媳妇;因为和花狗偷情怀了小孩,差一点被这只大手推向深渊;又因为生的是儿子,体现了作为媳妇的价值而被这只大手挽救。她前半生里经历的许许多多,她自己是不自知的,因为她几乎始终被这只大手推搡着活。

萧萧将“女学生”视为一种自由。读书、享受生活、接受多元思想的熏陶。她一生也无法拥有的这一切,正是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常态。由此说来,我们生活在自由之中了吗?当所有年轻人都是“女学生”的时候,我们又开始渴望漫步乡野,可以简简单单的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了。

后来我把这本书还给许萧萧的时候,打趣地问她怎么看待和她一样的“萧萧”。她说,她不喜欢萧萧,她觉得萧萧是个荡妇。我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说来奇怪,一个世纪以前,人们会因为不理解自由恋爱而唾弃萧萧的行为,一个世纪以后的女学生,竟然也把萧萧骂作荡妇。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萧萧的世界离我好像也不是那么遥远。

当我第三次读起《萧萧》的时候,已经是刻意去读了。那时候我正在读大三,在一家大学生创业的传媒公司做兼职,国庆期间,随公司一起去一个村里拍摄关于留守老人的纪录片。那是我第一次去真正的农村,没有公路,到处都是树木和田野,像一座保护伞一样将村庄里的小世界和外界隔绝开来。土砖头砌起的低矮平房杂乱无章的散落在树木的掩映之下,时时飘来几声鸟鸣,也显得悠远莫测。我们找到了拍摄对象,一个耳朵几乎失聪,步子颤颤巍巍,身上的皮肤和屋外的树木如出一辙的八旬老太太。她几岁时父亲去世,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来到了这个村庄。她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却固执的留在这个破旧的村子不肯离开,每天种种红薯,住在一间和她一样古老的土房子里,打井里的水来喝,用土灶烧麦秆做饭。我们在她的屋门口和她交谈,老太太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眼睛埋在布满褶皱的皮肤下面几乎不可见。当我们说到那个年代对孩子的教育看法的时候,她忽然坐直了腰板,眼睛缝里也流溢出一丝神采。她说她小时候家里穷,没有条件读书,但是很羡慕能读书的同龄人,觉得那简直是另一种和她完全不同的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萧萧。

仔细想想,这个老太太应该是和萧萧处于同时代的人吧。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萧萧具有那个年代农村女孩的共通性。总之,在采访完毕回家以后,我躺在床上,翻出《萧萧》,第一次将它作为一部独立的、具有时代代表性的文学经典来阅读。也就是我第三次读起它。

 我本以为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原型,然后怀着尊敬的心情去读,会让我与《萧萧》贴近一点,想不到反而更加觉得疏远。村头的唢呐声、萧萧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从树间洒落而下的枣香......这一切景象被揉碎、消色、混杂一团。飘在半空之中,又被一团迷雾包裹着,使我看不清晰,却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仿佛读穿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能想象得出沈从文先生是以怎么样的表情和心情写下这些文字,但事实上又产生了更多的问题,更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萧萧时而变成豆蔻年华的少女,时而是身旁埋头做数学题的女学生模样,时而又幻化成固执的老太太。这分明是一幅众生相,包含了所有平凡的命运与憧憬,以及温和无力的反抗,但更多的,是对自由的神往。我不禁想象,如果萧萧活到了八十岁,她的儿女都走出了农村,她也会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固执地留守在那个封闭的村庄吗,还是会去她向往的城市之间生活呢?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把书推到桌角,离我远远的,就像远离那个闭塞的时代和村庄。作为一个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生长的年轻人,萧萧毕竟离我太过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