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与成全：在圆满与不圆满之间

——读《萧萧》

同学说：比起《边城》来我更喜欢《萧萧》。

很久之后我再问为什么，他说：“高兴看到那样的错误被原谅，人们依然可以好好地、平静地生活下去。”

《萧萧》的确是一部让人紧张最终放下心来的作品。读完这篇小说，我们可以长舒一口气，感谢命运的宽恕。

萧萧的性情是讨人喜欢的，带有沈从文笔下乡村少女的纯真、爽朗、质朴。她除了大伯没有其他亲人，十二岁时便已经嫁到小丈夫家里，而她自己懵懵懂懂。“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在比她小九岁的小丈夫家，她完全是一个姐姐的角色，与夫家人融洽地生活着。

她无微不至地陪伴弟弟，照顾他，给他唱歌，和他亲吻，不问是亲情还是爱情。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对小儿女，又有过婚嫁的仪式，长久的共同生活容许他们成为和美的夫妇。在小说中，萧萧与弟弟的感情也是很好的，弟弟对她的依恋甚至超过了任何人。

十四岁对一个已经经历过“婚礼”的早熟的乡间少女来说正是爱情萌芽的年纪，她的身体与意识都在迅速地成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经太阳照耀，便袅娜动人，自然而然地开放。

那么萧萧与花狗大的交合也不足为奇。萧萧出落得喜人，花狗大又一直有意，情歌唱过这么些天，正当年纪的男女自然地产生爱情，在山野间的肌肤相亲，也算金风玉露一相逢，正像沈从文讲，我不仅要得到你的心，还要得到你的身体。

一切都是纯洁的，毫无龌龊感，性与爱融合在一起，肉体的拥抱也只是爱情的方式。山大人小。在大山中间，虫鸣风吹，鸟儿唱它们的歌，植物尽情生长，青春的男女完成他们的爱情。在这里，交媾全无杂质，自然，纯净，流露着人性的原始真率。仿佛人也与自然中的花花草草一样，肆意生长，开在该开的时候，迎接着阳光雨露。他们做爱，在青天白日下，在天地之间。仿佛他们的爱是神证的，仿佛他们是自然之子，脱去了文明的种种衣装，回到了文明伊始、亚当夏娃时代。在这里，道德约束不再存在，这一刻他们只是做爱，相爱，他们把这当作人生一件很好很快乐的事情来做，尽管他们没有经过世俗的仪式，但他们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在做。野合，而非偷情。典型的沈从文式的性爱。

这样纯洁的性爱，只有沈从文写得出来吧。在中国这么一个性禁忌的社会、性不在可供公共谈论的范围内的社会。

但是在《萧萧》里，性与丑陋、污秽无关，它变得美好，或者说它回归到了应有的层面。

萧萧和花狗大之间何尝不是爱情呢？或至少，何尝不是爱情的一种？在得知她怀上孩子后，她想和花狗大一起逃走。她甚至是情愿与他厮守的。最终还是他辜负了她，他不负责任地丢开了她。比起萧萧来，花狗大显得怯懦，让人气愤。

萧萧对男女之事略有所知、对花狗大的意图有所察觉后，她感到恐惧。萧萧的恐惧，从全文看，与其说是抗拒和敌意，不如说是对自我冲动的克制。萧萧正值身体发育，对异性懵懂中也有向往。她害怕，因为花狗大太有破坏性，那是一种足以让她的生活脱出常轨的力量。她知道这样是不被允许的，她自身就包含着矛盾。

也许对萧萧来说这仍然是个错误。她不应该把自己放在这么危险的境地。花狗大即使保密，他仍然是不可靠的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样一次冒险对她的伤害可能是致命的，对花狗大则不同。向来在两性关系中，不就如此吗，人们要求女性的贞洁，对男子却从来是纵容的。我们的文明把一切不洁之词加之于那些超出规范的女性，仿佛这都是女性的罪过。

但是萧萧甚至显得太早慧。她应允了花狗大的性爱要求。甚至可以认为她是勇敢的。敢于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声音难道不是最大的勇敢吗？在发现自己怀孕后，她试图隐瞒、补救，瞒了四个多月，也一直在想办法打掉孩子，这四个月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该是多么煎熬啊，她只能一个人暗暗着急默默承受。

本来，她也是一个人的。她只有大伯一个亲人，而大伯对她能有多少关心？在事发后，大伯也不过为她选择了再嫁，他所想的是萧萧败坏了家族名声，而非萧萧一个弱女子所受的痛苦。林黛玉在贾府，尚且有那么多人疼爱；至少在进贾府之前，她有过幸福的家庭。但是她的性格仍然是开朗、健康的，丝毫没有林黛玉那样的阴影和纤弱。我们看到她承受现实的韧性，一种水一般的软的力量。十二岁被嫁到夫家，她还是莫之所以的，但就这样，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顺其自然乐天知命地住了下来，与夫家人仿佛亲人。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上苍给予的一切，也知道选择和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最终没有被沉塘，也没有再嫁，而是与和花狗大的私生子一起被夫家接纳。萧萧本来是讨人喜欢的，夫家也没有固守传统伦理，坚持对萧萧的惩罚。在这里，我们看到人们的善意，命运的善意，或许还有沈从文的善意。这样的被宽恕带来一种近乎圆满的状态，花狗大的孩子叫丈夫“叔叔”，也与亲生孩子没有差别了。

但是命运一直暗藏凶险。万一，萧萧被沉塘，被再嫁，万一萧萧产下的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万一儿子没有被这个家庭接纳，萧萧的生命都会遭到极大打击。而这样的万一，是有强大的可能的。因此《萧萧》这个故事，这么多不幸的可能没有发生，都让人想对着佛诚心地拜一拜，感谢命运的宽大。因为它对生命的错误的放过，才能成全这样一个让人舒心长叹，说“幸好是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