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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城

作者:吕心雨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243

你如何要我在自身之外远行,而我的内心尚有未曾认识的大陆?

                               ——阿多尼斯


公元前五世纪,普罗泰戈拉一句“人是万物的尺度”划出智者界限,强调个人精神的滥觞,人类继从爬行变为直立行走后又一次站了起来。为了这一次,人类准备和等待的时间比高丘上的城邦[ 希腊最杰出的古建筑群,是综合性的公共建筑,四周筑有围墙]之所存在更甚。这并不只是一次瞬息间的火花,更似火炬,逐渐膨胀,大面积地接触空气,吸纳,接棒者层出不穷,发明和革命高潮迭起。每一次对真理的发现就是人类对可知论再进一步的坚信,探索的人们聚集成群,新事物产生的步伐倍道而进,快一些,再快一些,我们为这速度的拓展欣喜若狂!

然而这火簇开始被时代的乌烟瘴气笼罩,若现若隐,若隐若现……

阅读《围城》,我自始至终在思考,在发问:究竟谁是方鸿渐?只看到一可怜的躯体,左手被赵辛楣以朋友之称拖着四处游走;右臂由孙柔嘉那次的轻轻一挽之后,结婚大事便悉听尊便;左腿不觉之间已承蒙汪处厚的照顾多时,退撤不出;右脚的自由早在归国的船上就被姓名文雅的苏文纨收买从此逃不出她的阴影;头颅和心脏倒还没有来得及明码标价,就已被难耐的气焰灼烧变形,难以受控。顶着方鸿渐如此大名的个体在漫无目的地漂泊,下海的原因是大众潮流的推搡,登岸的港口全权交由“朋友”,船票上的日期就随家中定夺去罢。方鸿渐自己的喜怒哀乐并非个人意识的表现,因为屡次的心情起伏没有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达到心中目标而变,皆是被外界冷不丁地激荡而起。方鸿渐用契合其他人语言凹凸状况的言辞在世上不断弯扭着身体,还算不错地遮掩着如麻心思,却已忽视中空的内核多时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因此阅读《围城》,我曾多次停顿许久用来抱疑书中所描写的虚假对话,附和体态。的确太过做作,读来丧失真诚,想着多少应该融入些真情实意。然而每念至此,一股强烈的真实感似大雨般倾盆而下,将我淋个通体冷湿。物极必反,人心最内之处的东西就是如此,它确非一尘不染,充斥污杂,怀疑着回避即是不敢面对,因为这是太真太极。譬如当唐晓芙来到方鸿渐预定的饭店房间,后者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这便是日常生活中一种避免自我尴尬的普遍心理,钱锺书先生用这八个字掘到被我们刻意塞进夹缝中的心情,暴露在眼前,躲也躲不掉。如此真实感的共鸣在脑中嗡响,一清二楚。“假的”和“真的”的感受衔接速度犹如裹着糖衣的苦药片在舌根融化的速度,尚未从甜味中醒来便迅速在苦涩里沉没。

纵观全书,只有两处使我感受到了星点方鸿渐的实体所存在。一是方鸿渐在回答校工询问辛楣为何离开三闾大学时,他谎称辛楣家中有人生病,校工问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赵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霉,便说:“不是,是他的老太爷”’,读至此处心脏瞬间的紧缩之后便是眼眶的一阵湿热,我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从淤泥中刹那间举起双手,双膝费力地直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鼻腔被泥土糊满气息粘重难以听清。二是结尾处那只祖传老钟显示的时间段鸿渐想要对柔嘉呵护的决心,我虽未闻钟响,却窥见这几年岁月中从他这方城池中探出墙头的绿桠。可这两番景象太过短促,恰似不擅厨炊之人试图点燃煤气炉灶时那随两声“噼啪”便灭掉的火花,因为当我再次想起那药片,首先考虑的将是那最初体会到的甜味。

就连《围城》中的“爱情”,我想用这一词也并不恰当,因为这里的爱情不是令人欢愉的,而是惹人发笑的。唐小姐和方先生未谋面几次,心中就暗忖“自己绝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绝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这便是为爱情而爱人,为了证明自己不为爱情所困束而让自己不爱人的悲剧心理。何谓悲剧?并不是在爱情中投入太深无以自拔的痛苦,而是将自己与爱情间划出圈限,分出境界的高低,自以为如此可高人一等,到头来误机错缘。这是虚荣的苦痛,冲动的代价。

自己渴望着,被外人束缚着,《围城》中的个体就在此纠结不休,闹得心神俱疲。这是不分时代的挣扎,不论钱锺书先生作为作者的过去,还是我作为读者的现在。整句恭维后文风突变为满满的讽刺,正惊讶,重读一遍,方才注意到这突变间隔了一个下引号,不禁哑然失笑。作者用的引号次数渐多,这墙就厚了起来,这挣扎就翻了一番。这些恨不得说出的话是为数不多自己吞下肚却博得别人高兴的东西。可绷紧嘴唇死不松口的并不只是方鸿渐,方氏赵式的恭维,孙氏苏式的假装,韩氏李式的尔虞我诈,所有人在做的只是一件事:守卫自己的家园城池。此话非鼓吹见风使舵的行径,也并不否定圆滑处世的手段,只是这墙内的土地,不能再贫瘠下去,承载生命之车的圆轮走向,该受控于自我了。飘荡于河湖海面的脆弱个体太易失掉方向,当四周黑暗笼罩,风雨侵袭,没有人可以为此力挽狂澜,因为这片海正平铺在我们自己的内心。当为充实这城府流出血汗,便是喟叹‘既自已心为形役’也不会止于‘奚惆怅而独悲’的真实个体。作者的高明之处便在于,书中的心理描写对于人物来说是守城的最好办法,但却是对读者的开诚布公,却能更好地让读者坚定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守城的决心。

既然无人可以免于牢狱之灾,那么就不要停止在心里的挖掘,不要收回透过围栏观望世界的目光,毕竟在这里,我们是比伟大的罗马法律中自由民拥有更多权力,活生生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