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背叛里重生

——读《围城》有感

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傲、虚荣、懦弱、迂腐这类脾性竟能使一个人物变得真实可感、丰富至极的时候，我是惶恐的。而我接着发现，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竟无法下笔用“恶的”或者“不善的”去断定他时，这种情绪更甚。最后我发现，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方鸿渐们之一时，我却有一点趋于平静的轻松。

对于《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和荀子的《性恶论》，我不曾对哪一种全信。人之善恶，是天性，各人之间不同。方鸿渐算不上坏人，或者说，他并没有那个胆量去当一个坏人；但是他也绝不是一个多好的人。

我们从小被父母长辈教育要做一个好人，我想方父这位“前清孝廉公”不会不教导方鸿渐立德之重。而也是这位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的留洋学生，在欧洲挥霍父母和岳丈的钱，不学无术，最终迫于长辈压力，无奈偷偷买了个博士学位回家搪塞。也是他，有一份傲气在，却没有丰厚的实力与运气，没有一份可宽慰自己的自嘲。还是他，看不上原来平平淡淡的婚事，在回国的船上与鲍小姐暧昧，后来辗转于苏、唐两位之间，爱情与事业的双重折磨使他身心俱疲，最后与孙柔嘉结了婚……赵辛楣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也客观评论过方鸿渐“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所有这些并凑成一个鲜活的方鸿渐，一个没有主角光环的普通人，就像我们自己。

围城，围城。我似乎该写钱先生诙谐语言的精妙之处——略带讽刺的幽默，贯通中西又朴实无华的学识——把每一个小人物都刻画得淋漓尽致，把每一个小细节都表现得生动无比。父亲说，毕竟我年纪小，毕竟是初读，《围城》不仅仅如表面一样简单，它包罗万象，写的是人间百态，可贯穿人生始终。于是我似乎不得不要写“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写方鸿渐经历的几个性格迥异的女人，让他最终明白“headache”与“老婆”含义的相通之处——这是爱情里的阴谋；我似乎不得不要写在“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的三闾大学里的方、李等人的暗流涌动。但我想了想，终没有就此下笔。

我想到的只有一个词：背叛。

人生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背叛。这个词的巧妙在于，“我”可以作为它的主语，亦可作它的宾语，而这两种情况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大多数时候，我们所认为的背叛是贬义，它代表不忠，代表离开信仰抛弃约束，代表对过去的选择的否定。的确，方鸿渐背叛了那个诚实的自己，从买学位一事就开始，一步错步步错，一个谎圆一个谎，这牵扯着他的自尊，更关系到他在爱情里的地位；但他又着实懦弱，或者是内心剩下的良知“拖累”了他的背叛，只好吃着老实人的亏，又带着骗子被揭破的耻辱。可是世上永没有绝对的褒贬之分，有时候，背叛何尝不是一件正常、符合规律的事。出城进城，莫不是一种对原先信仰的背叛？环境改变，我们所想所为也随之改变。新的开篇，抹掉了旧的自己，符合生存的规则。另一方面，方鸿渐也常被人背叛，被时局背叛，所以我们眼中的这个角色总是这么倒霉得令人可怜。方在苏小姐的小心机里与唐晓芙擦肩而过，那是一个说出“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的女子，这是超越了那个时代的理解，而她也因此变得像一场梦一样虚无。一路颠簸到了三闾大学，他虽算不上有多渊博，小才华还是有的，但依旧被校长高松年冷落，被“教授”的职称抛弃，在“政治家”的乌烟和同事的眼色里小心翼翼。上帝在他的生命里布下了一个又一个局，让他在循环往复里寻找出路。北岛写过一首诗《生活》，内容不过一字：网。我想当时的方鸿渐，也不过是网上的虫子罢了。

生而为人，背叛，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却偏偏是我们真实的所在。或者说，是我们无法逃离的。

书里写婚姻“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可世上之事，哪有一个是有局的呢？方鸿渐最后走在冷冷的街上时，也许想到过如白纸一样的从前，一掠而过，在心里留不下一点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