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真心
作者:陈晓熙 发布于:2016-08-01 点击:1614
张爱玲在《论写作》中说:“要低级趣味,非得从里面打出来。我们不必把人我之间划上这么清楚的界限。我们自己也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也喜欢听明皇的秘史。将自己归入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而在《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里也说:“除了我所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华美的罗曼斯,对白,颜色,诗意,连‘意识’都给预备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艰苦的环境中应有的自觉……”算是一个互相的映照。《倾城之恋》诚如是说,是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小说,起承转合地相当完美,无懈可击。然而也正因如此,显得有些许俏皮了吧?说它完美,是站在时间的角度——显露了张早期作品的天才。(也许你不爱听“天才”这词,但写作是很需要“感觉”的。)
我的意思是,《倾城之恋》里那些太罗曼蒂克的东西并不预备讲,——相对而言,张的后期作品,如《留情》、《色,戒》等,金句少,却更为建构起人生的真实一面——只说点这部作品与往后张爱玲的作品中所共有或者说相似之处吧。但并非说那些罗曼蒂克不重要,正是这样的结合,没有“这么清楚的界限”才会让张迷们有“世上就是应该有个张爱玲才完整”之感吧。
不得不说在前头的是,等我觉出一些味道后再看张自己的解说,发现其实她已经说得非常明白,无需多言。所以这里也许是对张的一些话的再解释,但或者也有新东西。(这里的“新东西”,是指张还未尽言而小说中的确存在的一些,并不是重新发现。我想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尽可能说出作者想通过小说表达的话,而不是我们自己。)
两人的相遇和敷衍本身就是很值得珍惜的,所以张花了大篇幅写两人感情的发展;但如果没有最后的“峰回路转”,至少于流苏的现实只能是更糟。“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战争促使两人都有“死生契阔”之感。而当我读到这一段:“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磁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眼前大亮,被震动了。这就是两人的峰回路转。这块“赵祥庆牙医”招牌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就暗示着两人终于要步入的真正的生活。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读者看到这里也许会感到一丝快乐和欣慰,就好像在艰苦的环境中待久了只要给点甜头就很够了,“结局到底是好的。”然而却不能因此真就被张瞒过而不进而思之。且不说这并非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仍然是前后呼应的一个“苍凉”——即便是,也不能不看到,“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这一事实。流苏跟着范柳原,当然是出于“经济上的安全”,家庭的威胁;但并不能说流苏不爱范柳原。她承认柳原的“可爱”,也两度想到倘若范柳原在战争中不幸遇难那么自己的故事也只好完了。而旧式家庭里的太太正是因为有“正妻”这一安全可靠的位置而对丈夫异常大度起来,也过了一辈子,流苏到底是半旧式的人。张自己说:“《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成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他们也只能如此。”试想,也未必没有可能之后范柳原因旁的女人而跟流苏闹僵甚至离婚的,这是一个中途的好收场——一种可望得到暂时的甜而内核是苦的糖。正如两人在劫后的夜晚相拥时那样,“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我们被这十年八年给感动了,那么十年八年后呢?即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一样,“第二天振保又变成了一个好人。”其实也是一个中途——生活是无尽的轮回。
“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易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真实的生活往往是不彻底的,《倾城之恋》正是把这种饱含人情曲折的“不彻底”表现得很好,并且并非凭空捏造。根据《回顾倾城之恋》,“写《倾城之恋》的动机”是源自张爱玲之母亲的两个牌友,也是香港陷落后,一群人散开,“有两个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而流苏那样的家庭背景,张在《论写作》中也说是取材于《柏舟》。“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不彻底的”不能跟“轰动的”,“动荡的”和“改革的”相比,然而这些身边的近在咫尺的人和事不重要吗?一个家庭的悲喜、荣辱和兴衰不重要吗?又太重要了。张在自己的散文中多次提及,希望读者能够感到,像《倾城之恋》这样的故事是“贴身的人与事”——这就好比把你正在经历的真实生活抽离出来给你看,也许里面会有一点真心。如同故事里的范柳原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张爱玲笔下的故事大都如此。
张说到自己的“参差对照”写法也许会令故事的主题欠分明,说到“文人只须老老实实地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他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以及张对语言和心理的精确捕捉,令人想起外国作家艾丽丝·门罗,很相像。生活只是在迅疾的来去和变迁中交换那么一点真心,也许有时连这一点都没有,然而生活是会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