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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生活者——读沈从文《萧萧》

作者:李璐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4606

《萧萧》是沈从文写于1929年的一则短篇小说,并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一期 。和翠翠或是三三一样,萧萧也是一位简单纯粹的湘西少女。萧萧从小寄养在伯父家里,在十二岁的时候作为童养媳嫁给了年纪还不到三岁的小丈夫,正应了当地民歌中“十岁娘子一岁夫”的情况。萧萧尽管身子长了,心却一直很单纯。她被家中的帮工花狗引诱,怀了孕,在计划逃走的时候被发现,家里人决定将她发卖,但一时没有主顾,等着等着便在次年二月间生下了一个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51页。]。后来萧萧正式与丈夫拜堂圆房的时候,儿子牛儿已经十岁了,并且牛儿在十二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年长六岁的媳妇。在迎亲那天,萧萧抱着自己新生的月毛毛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同上,第264页。]。

沈从文在这篇小说中并没有用太多文字描述乡间的景物,但是字里行间始终都流露出湘西世界自在强健的原始生命力。萧萧的成长是与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 同上,第259页。],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尽管喝冷水、吃粗砺饭,但是天保佑,萧萧就像萆麻一样“大叶大枝,日增茂盛”,婆婆像一把剪,正对应着跟萆麻生命力一样旺盛的萧萧,似是要修剪去自由生长的枝叶,形象地写出了婆婆的尖酸刻薄。沈从文笔下的三三也是遵循着一种贴近自然的成长——“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 沈从文:《三三》,《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4页。]这样几句平淡的言语却又蕴含着深意。

萧萧是一个童养媳,但是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样生活得很悲惨。沈从文在《长河》中有过这样的一段描述:“乡村中无呼奴使婢习惯,家中要个帮手时,家长即为未成年的儿子讨个童养媳……年纪小虽小,凡是这家中一切事情,体力所及都得参加。下河洗衣,入厨房烧火煮饭,更是两件日常工作”。[ 沈从文:《长河》,《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6页。] 萧萧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娘,到了夫家也是作为生产者的一员、充当劳动力的,在豆蔻年华就要承担起许多责任,她和小丈夫的情感更接近亲情而远非男女之情。并且萧萧的生活中始终是缺乏一种母性话语的教导的,她对将会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懵懵懂懂,就是被花狗引诱了也只是在事后才明白自己“作了一点糊涂事”[ 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61页。]。

萧萧的生活再平常不过,帮忙做农活、每日照料小丈夫,她同时也做着一些梦——“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 :捡到很多钱、吃到好东西、像鸟或鱼一样自由——这些都是萧萧在现实生活中所缺乏的,是自己向往的一些小愿景,朴素而又真实。其中,贯穿小说始终的是关于女学生的梦。

对于女学生,祖父是抱着一种打哈哈的趣味加以描述的:“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多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 同上,第254页。]。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将村落之外的自己难以理解的人和事具体化为自己认知内的事物加以想象的,女学生一年的开支可以买“十六只水牛”,买戏的洋钱可买“五只母鸡”,城市里的交通工具是“自己会走路的匣子”。而“女学生”之于萧萧则是一种独特体验,“女学生”的世界与自己的生活环境构成的强烈反差让她感到生活有了一些新意,于是萧萧从一开始被打趣时的害羞窘迫,变成了后来被祖父唤作“女学生”时的不经意中答应得很好。

帮工花狗的出现是萧萧命运中的一个小波折,他们之间并没有美好的爱情悸动,更多的是一种原始的欲望。“终于有一天,萧萧就给花狗变成了妇人了”[ 同上,第260页。],作者以简短的一句话就使得萧萧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就跟前面写萧萧的成长一样。萧萧受到花狗的引诱且怀孕,可是她逃过了沉潭或是发卖的可怕命运,而是生下了孩子,继续着平凡安稳的生活,这可以窥探出沈从文对萧萧的一种偏爱,是寄托了他美好的期许的。在《长河》中对于乡村男女通奸的后果有着另外的说法,或许是更贴近真实的:

女人或因被诱出了丑,肚中带了个孩子……就照土方子捡副草药……把血块子打下。……又或亲族中有人……读完了几本“子曰”,自以为有维持风化道德的责任……一遇见族中有女子丢脸事情发生,就想出种种理由……把那女的一绳子捆来,执行一阵私刑,从女人受苦难情形中得到一点愉快,把女的远远的嫁去,讨回一笔财礼,作为“脸面钱”。若这个族中人病态深,道德感与虐待狂不可分开,女人且不免在一种戏剧性场面下成为牺牲者。照例将为这些男子,把全身衣服剥去,颈项上悬挂一面小磨石,带到长潭中去‘沉潭’,表示与众弃之意思。[ 沈从文:《长河》,《沈从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8页。]

由此看来,在乡土社会之中,这种不合规矩的男女之事是会受到很残酷的惩罚的,而且那些女子也极少反抗,她们想到的是“二辈子投生问题,或是另一时被族中长辈调戏不允许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 同上,第19页。],让人觉得一阵心酸。家族中的那些读了几本“子曰”的男子们在迫害她们的时候,则是这样为自己开脱的——“这是应当的,全族面子所关,不能不如此的”[ 同上,第19页。]。而在另一方面,由于乡土社会是熟人社会,所以村民们也有着淳朴的情感,在萧萧怀孕的后期,“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64页。],先前家中因这件“了不得的大事”而打破的平静生活又回来了,按王德威的说法,村民们“都被写得像一群孩子,他们不忍面对‘成年律法’的道德后果……在理想的田园浪漫故事与阴郁的现实陈述之间,萧萧和她的村人们所栖身的世界里律法依然存在,但这个世界的居民们仅却援用童心来奉行与化解这些法规”。[ 王德威:《批判的抒情——沈从文小说中现实的界域》,《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6页。]

我们在看乡村田园风光的时候,有时候会将其看作一种怡人的景色,然而对于一个汗流浃背的老农来说,这是他们沉重的宿命,同时,他们也并不会觉得这其中有很多我们所想的那种沉重的意味,生活的担子是重了点,当农事繁忙的时候,日子吝惜着过,“城市中的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56页。]。平常闲下来的时候便聚到一处打牌或是聊家常,这是乡土社会中人们熟悉的风景,有着“凡人之传”的诗意,而作者对这样的“平凡的生活者”[ 柄谷行人:《风景的发现》,《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3页。]给予了关注 。在中国广大的乡间有无数的“萧萧”,那些女学生像是“水”一样,可是“萧萧们”是石头、是老水车一样的女儿、妻子或母亲,她们是植根于乡村土地上的。其实,乡土社会中的人物其实也无谓好坏,因为他们展示出的是在自然中最淳朴的人性,就是诱奸萧萧的花狗,作者也没有对他有过分谴责之意,而是说他“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61页。],并且“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皆不缺少”[ 同上,第260页。],是这样的平凡人,因最原始的欲望犯下错。

沈从文以谐趣的笔调书写了湘西少女萧萧长成记,这也是他在都市生活中寄予的对于乡土纯真人性的审美理想。萧萧留在了乡土社会,这是她的根之所在,若是没有“萧萧们”的孕育,中国的土地将是贫瘠的。沈从文自己是离开了湘西,可是在他心里愿意这里永是一片净土,平凡却永恒,正如王安忆所讲的那样:“萧萧的乡间是他心中永远的寂寞的风景”[ 王安忆:《走出凤凰》,《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10年,第83页。]。

参考文献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9卷,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0卷,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

赵园主编:《沈从文名作欣赏》,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