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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恋”外壳中的沉思——试论徐訏《鬼恋》

作者:陈天娇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4300


初遇徐訏的《鬼恋》不是经由文字,而是“声色”。它在热闹的南京东路上寻了一处有些历史韵味儿的剧院——新光影艺苑静悄悄地上演。不靠华丽服饰吸引眼球,无需先进的舞美技术酝酿气氛,舞台中男女主角你来我往的彼此言语试探,使观众沉浸于倾听之中。唯一的视觉冲击来自女主角沉痛的自我辩白时降下的一道白色巨幕,以及泼洒于白幕之上的淋漓“鲜血”,道道刺目。

再遇《鬼恋》,终于是静静淌在纸上的铅字。

统观小说,它套了一个“人鬼之恋”的壳子,笔者将之视作对故土文学创作的回眸与借用。“人鬼恋”是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书写传统。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人鬼恋”故事。从魏晋志怪到唐朝传奇,从宋代话本到元明戏曲,“人鬼恋”的故事长盛不衰。清代小说《聊斋志异》中,“人鬼恋”的故事更是洋洋大观。徐訏的《鬼恋》从题目和大体内容粗略来看,跳不出“人鬼恋”的框架。

徐訏虽是给小说套了个“人鬼恋”的外壳,然而细细分析,同中国传统书写中的人鬼之恋有一定的差别。

其一,传统书写中的鬼为真鬼,而《鬼恋》中的女子并非如此。小说中的“我”在冬夜的上海街头买烟时,偶遇一位自称是“鬼”的冷艳女子,为她的美丽、聪明、博学所倾倒,但交往一年之久,她始终以人鬼不能相恋为由而拒绝,使“我”陷入极大的痛苦。“我”决心追随她的踪迹,在“我”的反复求证和用人世之“爱”感染之下,最后女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人而非鬼。

女子是人而装鬼,因此在这篇小说中,女子与“我”之间的爱恋是在双方对“鬼”的身份的辩驳与确证中似是而非地展开。相比传统小说中花较多的篇幅展现爱恋的浪漫经历或为冲破重重阻力而在一起的努力,《鬼恋》无疑是特别的。《鬼恋》中的爱情的发生与发展在两人的言语交锋中逐步显露迹象。当然,两人言语交锋的内容带有哲学思辨的成分,这就和作者对哲学的偏好相关。

其二,“鬼”身份设定的目的不同。传统的人鬼恋书写有多种意图,例如针对门第婚姻模式表现冲破门第之见和攀上高枝的婚姻幻想,再如表达争取婚姻自由、追寻纯粹爱情的理想等等。男女主人公在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中,力图突破人鬼身份的界限以达到肉体或精神的融合,冲破外界的禁锢。

在传统的小说中,“鬼”之身份的设定多是为了凸显男女主人公相恋相爱之浓烈,它是一道横亘在爱情中的“坎”,但是,“阻挠”不是其使命,更确切地来说,它是为了被超越、被克服而存在的。然而《鬼恋》中不同,“鬼”之身份是女主人公一次次拒绝男主人公的热烈情感而搬出的理由,是她逃避情感的借口。或者,更形象一点来说,在《鬼恋》中,女主人公亲手在自己同他人之间挖掘难以逾越的鸿沟。她并不在意如何去“跨过这道坎”,而是沉浸于向他人展示这道坎,以及自身“被迫”挖这道坎的沉痛缘由。例如,当“我”第一次颤声向女主人公表白时,女主人公说到“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而后文中如此的推脱和借口频频出现。细细想来,起初女子所说的人鬼之分是说给热烈的追求者“我”听,而在“我”的攻势之下,后文中刻意划分人鬼的界限或许是女子给自己的暗示。女子强调人鬼之分,但是行动中却逐渐抛弃“鬼”的特质,例如在白天出来活动。此外,女子对“我”的态度也逐渐发生转变: 从空间上看,由不让“我”靠近住处,到迎“我”入室避雨、谈心。女子要出远门,却因牵挂着“我”的病情而延误,送了三封慰问的信件,留下钱物帮助“我”等等。相比之“我”的求爱而不得的痛苦,女子强行压抑自身情感也是痛至灵魂深处的。

其三,女子是人,于是不可能用奇幻的文字写其外貌、形态的鬼魅变化,然而女子真的没有如鬼魅般的变化吗?其实最初笔者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而是受其他研究角度的启发。有研究者在指摘《鬼恋》的缺陷和不足时,认为最后安排照顾“我”的小护士爱上女扮男装的女子这一情节没有意义,缺少交代。在关于《鬼恋》的研究中对于这位小护士的关注的确少之又少。那么为什么要安排小护士这个角色呢?笔者猜测可能的原因之一是:小护士爱上的是男子装扮的女子,而在“我”第一次进入女子家里时,曾看到女子穿着男装自扮“丈夫”,这两个情节相互联系,或许可以理解为女子具有“性别转换”的鬼魅变化。女子靠穿着男装便可以使小护士深陷爱恋、不能自拔,而女子之身时又令“我”情根深种。在“我”和小护士的眼中,女子无论是被视作男子还是女子,都是美的化身。在“我”同女子的对话中,曾有段关于鬼相和美丑的辩驳。如此看来,女子真如她自己所说是具有美丽的鬼相,然而这鬼相带给人的痛苦又足以显示其可怖、可怕。

先前提及徐訏在小说中插进了一个鬼故事,在那个鬼故事中女人露出了非常多样而又恐怖的形体变化。从读者的阅读体验来说,无论变奇、变丑、变怪异,由于已有的“人鬼恋”文学作品的阅读经验,或许对这般文字描写的形体变化是有心理防备的。而徐訏在“我”与女子、小护士与女子的恋爱故事中展现的“鬼相”并不侧重于想象之后的视觉刺激,而在于“鬼相”的摄人心魄,对情感的迷惑。

综上三点,《鬼恋》中的人鬼之恋,仿佛是借其壳而换其神。《鬼恋》并非一篇传统意义上的人鬼恋故事,但它唤起了中国读者对于“人鬼恋”小说的集体记忆,因此倍受追捧。

其次,小说借用“人鬼恋”的故事原型作为“外壳”,而其内核则是徐訏的思想信念和内心冲突。

《鬼恋》中爱情飘忽不定的结局虽也令人扼腕叹息,然而更刺痛读者的仿佛是爱情可望不可得的原因:女主人公对人世的极度失望,从而更渴盼作一个同世间切断联系的、冷眼旁观的“鬼”。那么为什么如此冷艳动人的女子甘心成为“鬼”呢?在充分的蓄势之后,“革命”作为理由被提了出来。女子通过沉痛的哀诉充分展现了其早年作为坚定的“革命工作者”的动荡生活与悲惨遭遇。有研究者结合历史背景,认为这篇小说“表现出徐訏对共产党领导的大革命失败的悲哀和同情”,或许有些穿凿附会不甚恰当,然而不妨以这样的结论来参考,确定徐訏通过人鬼恋的故事想要传达的内容同其留洋海外时思想的转变息息相关。

参考吴义勤先生的《我心彷徨》,徐訏在北大求学时期曾像《鬼恋》中的“鬼”一样“最入世”地投身于“革命工作”,热烈地追随马克思主义。据他自称,几乎是到了每书必读的地步,并且颇以自己在这方面的理论修养为傲,后来却随着种种经历而渐渐至于“有所怀疑”,并由此造成了一些心理上的“错综”、“可怕的阴影”。而在法国留学期间否定共产主义、进而否定马克思主义,开始喜欢柏格森的哲学。《鬼恋》的创作恰好处于他,这样一个思想上、尤其是信仰上巨大转折的当口,于是小说中的女子“义不容辞”地成为了徐訏传达想法的口舌: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徐訏回忆自己早年的精神历程,其中对所谓“革命”有过这样一段话: “所谓革命的要求,是不择手段的破坏主义。其要求的道德则是功利的标准。即是有利于革命的一切行为,就是道德……在革命行动中,不能够为革命的利益彻底坚决地而行动,还在顾到友爱与信义的是可耻的动摇与封建的意识在作祟。”小说中的女子对于“革命”也采取了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由早先的极端热烈的投入,遇到挫折、失败而至于失望之后则转向极端的离弃。

在探究徐訏在小说中关于“革命”的思想内核时,有研究者指出,女子的辩白中聚集了一个革命志士一生可能遭遇的所有事件,而叙述的内容却集中在短短的一段话中,缺少对“革命工作”的具体叙述,在表述上过于笼统。的确,徐訏囿于文学和学术的圈子,缺乏直接的革命工作经验,因此在文学创作中无法对革命者的生活、对革命组织及其活动进行更进一步的具体描述。徐訏的这个缺憾是难以弥补的,然而他直指的思想内涵却是不容忽视的。 

说是鬼恋,似乎是不同人恋着各自心中的“鬼”。于那女子而言,是恋着“鬼”的身份,成全自己以“遗世独立”为名的逃避之心。于那男子和那小护士而言,是人生旅途兜兜转转,半途做了个享受到一半却必须自觉清醒的梦。而往往就是这样的梦最令人难忘,觉醒之后,拼命地当成往事去追忆细节。于徐訏而言,《鬼恋》是他“梦”醒时分的诉说,带着“前梦”的沉痛,清醒地走之后的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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