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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黑白

作者:沈晓晨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2145

——读《鸠摩罗什》随感


历史上的鸠摩罗什位列中国佛教译经之祖,舍利弗转世的他,可谓让众生望洋兴叹。而提及他那富有悲剧性的传奇而又神秘的一生,不乏津津乐道之音。

伟大的人物,尤是带有宗教色彩的,总是容易飘渺神化。感谢历史遗留了种种无从考证的空洞可填,我方能读到施蛰存的这篇《鸠摩罗什》——历史性与小说性的有机产物,让我有感有思,或是偏颇,或是切凿,却皆为情之所至。

淡化了故事背景,用鸠摩罗什的心理活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谈不上喜爱与厌恶,施蛰存笔下的鸠摩罗什真实的鲜血淋漓,而鲜血背后的光影却是你我惊似的写照。

心理分析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总能在他人的结局中窥探出自我秉性的弱点。

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成就与荣耀人皆有之,而每个人都会因此收获一定范围的赞誉,成为你的光环。然而人总是容易陷入刻板效应的旋涡中无法自拔。这便意味着,这些人的存在不容许你的失误和堕落。我们都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环已不再如初,它会逐渐演变成你的虚伪,最终成为禁锢的枷锁。

人所以堕落,是欲望使然。当鸠摩罗什再次遇见了龟兹国的王女时,诱惑已纷至沓来。“我害怕我快要失掉我的定力了。善女人,让我回进去罢。你看,月光已经给黑云遮着了,我知道这里有着最可怕的恶魔。”年少的情窦初开,佳人的芳心暗许。每一次回身,那抹明媚的倩影、那道炽热的视线,都使鸠摩罗什无法忽略、无所适从。他将这种陌生的情绪称之为恶魔。

如果没有吕氏的破坏,将他灌醉与龟兹国的王女关在一处,破坏其金刚身,或许,他们之间的情愫只是一声“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叹息罢了。

他终究是破了戒,成为为数不多的娶妻高僧,带着妻子穿行沙漠,踏上去往秦国传授佛法之途。“虽然是一个有学问的方外人,也不禁对于吕氏今番的败灭有点快意了。”“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于妻子的爱心。”怨恨与情欲,确是人之常情,可是“大智”的光环不容许他的泯然众人,这样无法克制的情感无时不刻地困扰着罗什。

越是犹疑摇摆,越会做如一切凡人都会做的事:不断地寻找借口去解释掩盖自己的恶行,每天都处在自我安慰和怀疑中,变得草木皆兵。“自己真的曾经是一个德行很高了的僧人,在最最难于自己克制潜修的青年的时代,毕竟完全做到了五蕴皆空的境地……但这十几年时,是仿佛已经完全从那功德的最高点跌了下来……对人说话也低了声音,神色之间也短了不少的光辉,似乎已无异于在家人了。”

当他发现他已无法避免自身的堕落时,无法用如今真实的自己来面对世人对他的膜拜与尊敬时,他选择带上假面去抵御光环散发出的灼人的热量。

他对外声称自己娶妻对于他的功德并无影响,“这正是如从臭泥中会得到产生出高洁的莲花来,取莲花的人不会介意得到臭泥的。”为此,他甚至饮酒荤食,过着在家人的生活。从而为信仰他的人营造假像,保持着他的荣誉与地位。

雨果说:“真实的暗疾是渺小,而伟大的暗疾则是虚伪。”妻子终究患了热病,在愧疚和抑郁中与罗什阴阳相离。我不会去怀疑或考究鸠摩罗什对于龟兹国王女的情谊,然而,此时他的虚伪已胜过这份真情实意。“这天夜里,他睡得很酣熟。”

妻子已逝,需要假面遮蔽的诱惑似乎消失,罗什也并不觉得内疚,可是心仍感不安。于是他强迫自己回归清心寡欲的修行,结果却背道而驰。“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斗争着。”

这不禁让我回想起佛七次征问阿难“心在何处”时,佛告阿难的一句话:“亦有众生在此堂中。不见如来,见堂外者?”答案无疑是否。我却由此话,仿佛见到了罗什在堂中的陋相:他自认为获悉堂中有如来后,选择了第一眼去看堂外树林。他清楚地知晓堂外之景不可多得,于是他欲封闭讲堂,却不可控制地透过缝隙窥探堂外。而当堂外之景化为乌有,他终于清醒,收回视线看堂中如来,而眼前却亦如来亦树林,怎么也看不真切,静不下心。

不必去嘲弄罗什的丑态,他便是千万你我的缩影。错把重心付诸虚幻多变的外界,未曾想与外在诱惑兵戎相向,而忽视巩固内在,又如何能守住寸地不去沉沦呢?

诚然,“在堂不见如来,能见林泉,无有是处。”而在堂先见林泉,后见如来者,恒河沙数。

文中最耐人寻味的莫过于鸠摩罗什在东土讲经时遇见的那位长安名妓孟娇娘。于我看来,她是凡尘一切俗念的化身。她的言行虽放荡不耻,却是坦然无畏的,因此“她受得住他的透心的凝视”,反使罗什全身颤抖,毕竟在这样明朗真实的目光面前,他的虚伪显得丑陋不堪。即使他后来以超度的名义去找寻那位名妓,也只是他在对于自身沉沦所做出的徒劳挣扎。

循环往复的挣扎,让他最终臣服于业障,变成一个纯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甚至不惜以吞针来掩饰谎言,维护尊严。我想,那最后一根针的刺舌,是他五蕴未空,大肆妄语的恶果。

“举行火葬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的枯烂了,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

这枚舌头的遗留是信仰的延续,而《鸠摩罗什》这篇小说的存在却为众生的反思。

历史性与小说性相结合的鸠摩罗什不仅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延续,更是一面映射人性的明镜。每个人都能在他的心理纠葛中找出自己曾经存有的念想。

然而明镜的作用在于明辨和修性。光辉必定伴随阴暗,亦如佛法中的种种业障。阿难的“七处征心”将真妄、虚实做以区分,外在的诱惑和头衔瞬息万变,一切外界颠倒变化皆是虚境,虚伪驱使下的假面只会一层又一层地越戴越厚;内因才是万事万物变化的根本,唯有秉持内在常住真心,方可避免小说中鸠摩罗什那般作茧自缚。

而作茧自缚终归不是一个人自编自演的独角戏,作为隐在情节暗处的那些信仰者亦或笼统地表示为看客,他们同样在故事和读者的思想中占据重要地位。他们总爱带着规矩去限定人物的角色,变通二字似乎不存在于他们的词典中。一旦超出他们的方圆界限,便会受到舆论的压迫,可以说那些看客非黑即白的观念推动了罗什的虚假化。其实世事本就无多非黑即白,作为一个看客,我们不该如一台计算机般,用着二进制的思维去武断一个人物,更不该因为他背离了你对其的原有印象而否定他的一切。

如小说中的鸠摩罗什,对外他依旧是得道高僧,讲经宣佛、引导众生皈依正途。即使是富有戏剧性的高潮压轴,也是以他阻止、教化了他人偏执的行识告终。他固然自私,固然虚伪,却也从一定意义上保护了拥趸者们的信仰和心性,何罪之有?

真与假只会隔着面具颠倒,黑与白却能越过色盘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