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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话可题——形式主义者飘散的宣言

作者:昆柒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2919


上海的百种风情,在他的笔下,不过是一丛遥远的尘烟而已。我钟爱距离感。我正是站在上海尘烟之外的人。读《包氏父子》,仿佛当初看《内布拉斯加》时的体验:通片黑白,虚幻而又真切。


“现实意义很强。”有人如是评价。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长久。顶尖作品大多如此,无需课本式的背景链接也能激起读者共鸣。因为我们身旁不乏这类角色:老包般爱得深沉却被子女(时代)淘汰的父亲,小包般一腔热血却困在父辈阴影下的儿子。


◎《包氏父子》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一个思想:“意识”。它自带标牌,像在说我并非演化产物,而是经精心设计的工艺品。五个小节犹如五幕短剧,环境是布景,老包小包是卖力的演员,彼此间只有程序安排的对白。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中批评“奔向终点”式的小说,我也一度觉得,主人公的行为均以结局为标确实笨拙露骨。然而是误解了。“意识”的暴露会确立小说之基,歌舞升平抑或世事浮沉方能完全展开。具体到这儿,便是帮作者把他天才的讽刺挥洒得淋漓尽致,别开生面。

“张天翼善于……创造性地运用反讽和悖论,由此产生的场景反讽、情节反讽、叙事者悖论和悖论式语言情境成就了张天翼小说独特的讽刺艺术。”(陈晓燕《反讽与悖论--张天翼小说讽刺艺术论》)

从某种角度,《包氏父子》不算“奔向终点”,因为它可以凭借“意识”更放肆地演奏插曲;从某种角度,它不算是人造工艺品,因为这行文逻辑,看起来竟是无比自然。

◎前四节衔接紧凑但骨肉均停,并夹带特别尝试——独立成段的“沉默”一词。如同顿挫的鼓点。

◎我走入我的比喻,《包氏父子》的剧院里,仿佛一个孩子,看不懂剧情和隐喻,只好欣赏衣装华服,灯光特效。为什么不可这样玩味呢?

一脱离中国小说过分关注内容内涵的传统桎梏,而用写作“意识”加以干预,那么《包氏父子》,就注定在形式上无比耀眼。


语言如体香,嗅着,便可识别作家的前世今生。

《包氏父子》的词语运用可谓管中窥豹。“不作兴过年末”之类的方言,“操衣”和“制服”间的差异,都细思极妙——甚至将新老两代一言以蔽。


◎形式是什么?我一时语塞。它或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暗涌。“也许走来一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衣着干净,眼神温情。你不由自主跟着研究他为什么好看,为什么每一处都充满魅力,而并非要弄清楚他的经历他的故事。”

◎最后我把形式归为作家的自我探索。没有形式高格,“余下的尽是沉默”。

怎么指望反复探讨情节、主旨的中国人抛弃蒙昧、追求艺术呢?《包氏父子》给了我惊喜。


电影《鸟人》,镜头总在演员和某人对话后悄然改道,跟着另外那个往下拍摄,由此反复,一镜到底。《包氏父子》用了同样机智的手法。利用人物的擦肩而过,像在十字路口拐进另一条大路,叙述角度从甲跳到乙,避免了突兀。这能叫任何一个读者沉沦,简直媲美拦路虎斯芬克司。老包交钱回来,在街上喊一声“包国维!”,我们便可转弯和小包去趟郭府……巧妙,过瘾!


老包大着胆子,去偷司丹康后,他想,包国维在哪儿呢?于是引出小包在郭纯家的境况。而“司丹康“的梗由来已久。何其讽刺,包国维回答龚德铭时压根说不出其他牌子,到自家却摆着架子非“司丹康”不要了——连配角戴老七也得说一句:“他搽的是不是广生行的生发油?”

眼镜一事与之相似。早在第一节便交待了老包放眼镜的情节,而伏笔的爆炸是小包“抽屉里还放着老花镜”的抱怨,老包拿出来“不知道放在哪儿好”。颇具喜感的是,老包在检讨自己时又一次提及。于是我们一边慨叹“材尽其用”,一边猜测张天翼应有更深的用意,即老花眼镜作为文学意象的内涵——衰老、迂腐,它属于老包且被小包厌弃,但后者终究也要拥有。倘若换成他物,真不知能否将矛盾推得恰如其分,令人难忘。


◎包氏父子聚焦于琐碎生活的细枝末节。像包国维幻想俘获安淑珍芳心,老包回顾这几年他们父子的不易,直写人物内心固然不错,但某些细节,则从开始就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请按下暂停键。前文里我说,包氏父子像一出戏剧,环境即是舞台背景。与其呼作环境,不如称为氛围。故事发生在沪边小城,发生在一段年关迫近的日子。这特殊的坐标,对老包来讲意味着什么?对小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那群小人物来说呢?

至少,老包小包虽心事不同,但拥有神奇的相似之处,比如窘境中那盲目的乐观精神(老包借来了钱开心一下午,小包臆想买了猎裤就可以逞英豪,这是他唯一戴主角光环的时候……),兴许是遗传,更可能是居于相同环境的二人习惯了自我安慰。环境把小说修饰成节拍统一的乐章,亦让细节同读者心灵相通。

◎继续播放。提及法国纪录片《南特的雅各德米》,我脑海中只切出一幕画面:男孩脸孔澄澈,坐在放映室的长椅上,纯真无邪,莞尔含笑,身后是投影仪明亮的波光。这是影片之初。不管后来他如何长大,如何变成影界奇才,如何步入迟暮,我的镜头永远定格于此,并且,理解了他对电影出于本心的热爱,理解了导演对亡夫的怀恋。

你看到了,这是细节所做的,相信很多人会对某个段落念念不忘,像红玫瑰成了心头的一枚朱砂痣。例,第四节里包国维在同学中的丑态——具体而言,他的笑:“偷?哈哈哈。”——他的幼稚无奈,他的自卑懦弱,他的满盘皆输,全在这一笑之间。

◎而我另有所爱。老包形象的确立请溯至文首,他取出眼镜读信的瞬间,一遍遍重复无用的“露封挂号”,“仿佛嫌信封上的字太少不够念似的“。

富有画面感的在第三节,小包摔书走出猪肝色的屋子,里头的一群中老年只好离开,他们奴才一样鱼贯而出,我们的包国维就站在门口,对着院子,对着四角的天空。

◎细节,此般转化内容为emoji图片,在形式的键盘上,我们终于能随心所欲,跟发送表情似的运用自如。


最后还是形式主义的胜利,以“意识”女神为见证,吞并了内容七分之三的国土。文学是什么?是游戏。是骗局。是胡说八道。所谓长久,实乃虚无。“我不想做世俗的作者,像在空空的食槽前不停踹着蹄子打斗的笨驴一样的愚蠢。”司汤达:“小说是一面镜子。”你想于镜中的影像挖掘什么?而我已将镜子装进行囊,无意义的小说融入生活,当我穿梭人潮,当我夜半听雨,当我上课,当我等车,当我湮没在超市的货架,念起符号化的《包氏父子》,回忆它的文风,回忆它的比喻,回忆它的细节,甚至暗暗排成剧本自己演绎,那么一定不会遗漏它《鸟人》式的镜头。


仅剩一点扑朔迷离——结局。

大年三十的炮声中,故事已无悬念,前四节矛盾逐级加码,只差一条引线、一根稻草。张天翼先生玩了个技巧,让发生的事随旁人的话被还原。“‘于是乎庞锡尔——’/于是乎庞锡尔喊‘打’……”于是乎回避了包国维的情感点,形式美感再次于表于形式,可见作者也不是特别在乎结局。

老包眼泪流够了,只好上街寻找铺保。新年的城市熙熙攘攘,他突然希望搂着他被开除了的包国维痛哭一场。第五节自始至终不曾切到小包的视角,而反常地令老包独挑大梁,为什么?我的解释:作者是在暗示故事之外我们的位置。一直以为,是老包映着张天翼先生的影子,何况我身旁有他年逾花甲的照片。

怎料想,他藏身于包国维的躯壳之中呢?读到小包的沉默,我忽然发现作者隐匿于斯的秘密。他全没丧气,唯有无言,扭头离去。够了,他又说。我们则什么时候变成了老包,呼喊、加速,却明白他已走远,无论是传统读者或是形式主义都白费力气,“前面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地发亮:不知是包国维的头发,还是什么玻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