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常与流变
作者:陈邦彦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2911
——从沈从文《萧萧》里生出的一些随感
沈从文先生的作品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叙写那一片湘西的时空,像一只玲珑小巧的白底蓝釉瓷碗。周围又往往笼着现代风雨的底色,在瓷碗的沿上轻轻地蚀出一条裂纹,我们在这道如开片一般的裂纹下窥见一点人性的守常与流变。
一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先将那里所行的规矩写清了,最后萧萧生了一个儿子,一切反就真的平静下来,仿佛萧萧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大家都只是在照着规矩行事而已。文末“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就很直接地托出了小说悲剧意识的结尾,而所有人仍是守常,安于原来的规矩,安于他们所属的地方。
因此所谓守常,也就是那里通行的社会风气和社会规范下的约束。所有人都似乎是木然地行着规矩,最后倒显得人性淡薄了,其实并不是。曾经我们所公认的淳朴善良、勤劳勇敢这些湘西劳动人民所拥有的品性,却成为了展露他们人性温暖一面的阻碍。他们守常,他们被他们自己的好所羁绊。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里多次出现对爱情、两性之间的思考,可我在《萧萧》中却看不清楚这其中的爱,像是故意掺水把它抹淡了,所有爱的维系都像一根丝一样。萧萧似乎并没有那么爱花狗,因此她的尝试也只是逃避,并不是坚持自己找到的爱而生出的反抗,更称不上是打破旧规矩的斗争了。
毫无疑问,萧萧的经历是一个悲剧,《边城》里翠翠的悲剧该是一个命运悲剧,萧萧则更像是一个社会悲剧和性格悲剧的纠合。而沈从文先生这样的悲剧意识,也在日后转向成熟期的作品中得到体现。
二
萧萧中的一切都是沈从文先生对于那段空气激荡不安的时代下,湘西的时空中守常与流变的思考。都市生活的病态是沈从文先生小说里常提到的,这也在时空边缘对湘西的人事物产生些许的影响。
都市的一些生活片段加以调味后,成了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谈资。大家既是怀着一种歆羡的心态,有时又露骨地加以嘲讽。一切的一切都使人不免与那种近而遥远的生活产生一种好奇和复杂的情感。萧萧就对此产生的十足的好奇,在自己想找退路的时候也想到城里。
也正是藉于此,他们的人性开始有一些缓慢的流变,这点可以在《长河》和其他一些小说里得到更深刻的验证。这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丧失了本心,这只是放下一下安于本分的事,由一种守常的价值转向一种流变中的价值。
三
“萧萧做媳妇就不哭。”她并非是一个在守常的环境下勇敢,或者说,懂得一点那个时代的斗争精神的人,她不哭纯粹是因为不明白,“不害羞,又不怕”。
《萧萧》里写到她哭了两次。萧萧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特别,她想找一条合适的退路,于是她想到了去城里。花狗走了,她感到无助,眼睛红了,完全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子。
萧萧将受罚卖作二路亲的时候,她拉着伯父的衣角幽幽地哭。响了几年的纺车让萧萧明白了一点自己可遇见的命运,当然要哭。这个依旧是个孩子的妇人此刻想什么?可能有一点的是无助和后悔,但更多的应该还是不明所以。这一点可以从后文得到验证,“到后又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这些守常的规矩将要在她的命运路途上扳动岔道口,她却任由这些在心上流走了。大家仿佛都在守一个常理,不得不去做一般,既是定下了该做什么,就又全复归于平静。早已埋下的悲剧的种子在这里得到了真正的滋长。
萧萧在哭什么?萧萧为自己哭,却也不为自己哭。她哭自己的无助和一点懊悔,却只是处于一个遭了变故的女孩子的地位,一个犯了错事的媳妇面对未知的日子的地位,这点同那些“照例觉得要哭”的“新娘子”也并没有什么分别了。她的性子里终究还是那个守常的,是那个时空里造就的一只在水上打转的瓷碗——终究是要下沉的,但依旧使船上的人欢喜过、惋惜过。
四
从一开始起,这些神秘的女学生就充当了属于现代的风雨的象征,在纸上预先抹了浓厚的底色。她们代表了在沈从文先生的作品里代表了流变,在其他小说中亦能找到类似的痕迹。
萧萧开始时不大明白,不随同那些人笑。祖父打趣时,她接口就说我不做,这几乎是由着自己被长辈取笑时的立即生出的、孩子气般的故作聪明而出的。但也不得不说,这也是萧萧自己在这环境中天然养成的守常的天性。过身的女学生无疑给了她一些不确定性的惶恐,那些如同眼前的情境一般的古怪事情。可是到了夜里一切又涌进她的梦里,这个女孩子于女学生的想法已经在一笑一答里渐渐变了,她开始想着那个现代的象征背后是什么,梦见她们同自己是一道的,也梦见她们并不如自己。萧萧那一点安于自己的本分的天性似乎被蚀出了一个小口。
等到自己做了错事,同花狗想不出主意的时候,她想到了城里。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做错了事,要面对种种规矩,感到惶恐无助。而在那个由祖父的夸大和花狗的大话构建起的女学生,和她们住的城里,那里没有规矩,只有自由。
过了许久之后,萧萧又听见有女学生过路的时候,她只是发愣,对着日头出处痴了半天。她想到的是逃走。但她并不是将城里作为她所向往的新地方,只是作为她惟一的出路,似乎并没有所谓对旧规矩的反抗,只是一种孩子无奈的逃避。
五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里的女孩子总能引起人的兴趣,在对这些女孩子刻画的拿捏上很值得我们去看。一说起这,立时就会记起《三三》里的三三,还有《边城》里的翠翠。
若是说翠翠的情感,怕是只要两句就足够了。“翠翠想什么?翠翠不想什么”。情窦初开和自己都摸不透的小心思全在里面。偶然和必然永远都不是我们能够说清的事,这本身就含着偶然中的必然。而三三对城里的一场不知不觉的梦,更像是用来毁灭成惘然的希望。
这就又提到了城里。三三就有一段同她妈妈的对话,大意是撇清自己绝不去城里的。三三只是一个对自己未来有些模糊的憧憬的孩子,去城里像是一个极漂亮的愿想,可是在它真正生长出来的时候,却被一下掐掉了。从这里也看到一点人心的流变。
这几个女孩子身上都深深地烙着悲剧的影子,可是在我们心上真正留下痕迹的,不是她们身后的悲剧,反倒是她们一颦一笑里的心思却是烙在我们心上的。
《萧萧》的另一些妙处是蕴含在细节之中的,在前文中也有所提到,这里不再多言。
《萧萧》虽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社会事件,却是沈从文先生对于湘西时空下人性守常与流变的悲剧的思考。淳朴善良的人性为自己所羁绊,在现代风雨的侵蚀下逐渐变得脆弱。
偶然的事件在萧萧的生命中发生,似乎要完全改写她的未来,却又无能为力,萧萧既没有办法审视和更改过去,也不能抓住未来。生命就这样堕入在或者不在轨道上的悲剧中。这其中流露出的是作者于人生的哲学思考。
《萧萧》和其中的人事物就像是一只没有楫的小舟,在守常与流变的河流中央摇曳,不知将被现代的风雨带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