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时间的摇摆意识
作者:高琦玲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8535
——读《赌徒吉顺》
虽然《赌徒吉顺》的题材十分具有现实性,手法却很有现代意味。许多评论常把《赌徒吉顺》当成反应“典妻”制的典范,誉之为鲁迅先生开创的乡土文学叙事模式中的一个力作,却忽略掉最赫然的内容——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讲述的是赌徒吉顺在赌博赢钱之后,在拿着钱回归家庭与继续去赌博之间犹豫许久,下半部则说的是吉顺在赌博输钱之后,又在典当妻子和不典当妻子之间犹豫很久。
情节若概括出来,看似十分简单。但所有沟壑万千,都在这两次犹豫很久间的摇摆中,延展出一个巨大的世界来。这个世界的时空到并非是物理时间所操纵的滴答数百下,而是赌徒吉顺意识中曲曲折折纠结出来的一个世界。故事的真正时间加起来仅仅一天,甚至上半部小说就是吉顺坐在酒楼上吃饭等上菜的空隙纠结出来的,吉顺的脑补能力堪比骑士堂吉诃德。这部小说的心理描写十分出色。
在这种精致的心理描写中,一个赌徒的形象就渐渐清晰起来了。赌徒的形象其实很常见,无论是底层还是上流社会,凡有赌博的地方都有赌徒,区别无外乎是周遭环境的不同导致的视觉上的冲击。富裕的赌徒就排场大一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热热闹闹的出场了;技术好的赌徒就气定神闲一些,神秘酷炫地骰子摇到飞起,再露两手牌技;乡土小说里出现的赌徒则穷酸一些,红着眼青着脸在赌桌上把自己的身家压上去,多半会输到拔毛都不够,这样会显现出赌博不利于人生发展的警示意义,也是将赌徒陷入人生低谷、清算身家的最快手段。《活着》里的福贵就是这样快捷致贫了。当然我们的主人公吉顺也是这样从小康跌倒贫农。凡此种种,除了告诫我们小说主人公就算起了很吉利的名字,沾上赌博也仍然是万劫不复之外,还昭昭地展示了大赌乱性的宇宙真理。全程写实的福贵领悟到这个真理之后就踏实做人了,赌博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开端而已。但作为一个短篇小说的《赌徒吉顺》空间有限,装不下整个人生,就很妙地集中火力落脚于“乱性”上面,倒并非是“大赌”上。如若把笔力全集中在吉顺在赌桌前嘶吼着要把自己的身家下下去,倒是可以证明吉顺是个赌徒,这个世界千千万万的赌徒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但许杰却避开了赌桌描写,去写吉顺赌博后的心里纠结的想法,于是吉顺就从千千万万的赌徒中走出来,成为了吉顺。
吉顺的想法十分有意思。赌徒的想法,无非是在赌与不赌中纠缠,为了赌,在典妻与不典妻直接纠结。这种摇摆全文发生过数次。吉顺虽然输到倾家荡产,对家庭仍然是有牵挂的,这个牵挂时时把吉顺从单身汉般的赌徒身份中引回去。他坐在酒楼上,日影逆溯向西楼窗,窗外的枫溪曲折,溪边的疏柳和芦苇,芦苇中断雁声声,断雁声中悲哀情调,枯黄的夕阳和将来的秋色都让他想起家庭的衰落和妻儿的贫困过活。然后妻儿就在这秋日的愁思中登场,回溯这三年来的因吉顺赌博而造成的悲惨境况。这种因他造成的落魄家庭使得十分愧疚。这个因秋景而显现出来的幻境无比具象与真实,至到妻子枯黄面孔中迟钝的一线眼泪。这个一瞬间的胸中的幻相之所以如此具体,大抵是一直缠绕在吉顺的心里的。这种幻相其实是吉顺在一个家庭里作为一个父亲与丈夫的责任。责任使他在第一轮摇摆的时候抵御住了文辅提出的典妻的诱惑。抵御诱惑的力量,除了抽象的责任外,亦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意识中的世界的细微与具体。小说在意识世界里的场景事无巨细,亦真亦幻。这种虚幻与现实的交织同样也出现在小说的下半部。交织模糊掉现实与虚幻的边界,靠着吉顺自我意识的飘飘荡荡不断来回变幻。下半部的一处摇摆中,意识的游离自回到躯体的描写十分精彩:“及到哲生的大门又砰然地一阖的时候,吉顺才如在梦里受了一次意外的打击,灵魂就飘飘渺渺的,好像从悬崖跌下,在无限的空间心弦十二分的紧张着,想在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得到一个归宿;顿然见,他的脚底一种,火花就从踵跟往上涌起,他周身觉得活人,眼前心火乱迸,才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如任何人们从梦中惊醒后,觉得自己的存在一样。他好像被什么神明指引了的,骤然明了自己的卑污,羞辱,无可忏悔的恶性……”
这段描写颇有《海上花列传》收尾一梦的感觉,脱离了真实的时空,展现的是吉顺一瞬间的恍惚之感,前一刻他已然要去典妻换钱去赌博,在模糊的心境里面随着跟着对金钱的欲念与赌瘾而去到哲生家,一切顺利自然,却在大门“砰”关住的一声声响中变了念头——这是另一次的抵御诱惑,吉顺在灵魂飘飘渺渺的状态下进入最短的无限的绵延的时间中。这段时空状态并不是在现实时间轴上存在的现实空间,倒可以说是把表掐了进入的一个无限的时间状态。作者许杰用了“绵延”这个词。法国哲学家伯格森也曾推崇“绵延”这个词,将其表意为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在伯格森那里,绵延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与意识之流,不被理智与机械论切割,更接近生命的本体状态。而在许杰笔下,这种绵延也是时间流延续不断裂的状态,最短的也是无限的。在这种接近本体的存在状态中,吉顺仿佛得到一个归宿。当他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觉得到自己的存在,如有神明指引的再次领悟了他的卑污与恶性。在这一段的转变中,促发的力量并非是旁人的劝说或是吉顺眼见之物所触发旧情。他转变于这种玄妙的不可言喻的状态,完完全全由其心底促发。这种赌博之后的意乱比赌桌上的更精彩。赌桌上的可能只是在刻奇状态下泯灭掉人本体的自在,而这种电光火石的转折,则来自生命的本体状态的自然生发。欲念与良知的厮缠下,此时此刻,赌徒吉顺面临的不是一个寻常的赌局,他进入到了一个更大的赌场——世界如赌场,赌掉自己与家人的人生,赌掉自己的意识与存在状态。小说标题叫《赌徒吉顺》,吉顺确确实实是个不枉虚名的赌徒。
这种虚实写法颇有现代意味,并将一个赌徒的典妻赌钱这一世俗行为深入到自我拷问的环节,不单单是只是对封建时期农村的典妻或是赌钱行为的一种摹仿与现实反应。作为小说主体的赌徒吉顺是这个小说的核心,从他意识里曲曲折折蔓延出来,好像一个人脑子里那些凌乱纠缠的思绪——人常常是这样的不利落与自我。这种意识诚实与坦白地表达了这一点。诚实与坦白对于小说内容来说,是分外残酷的。因为坦白,所以很容易可以看到吉顺的真实心思。
当我还是一个心怀想要看到暖意与向上主题的读者的时候,我希望我实实在在看到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但在如此这般坦诚的意识中,纵使有几次良心主导的摇摆不定,最终坚定与决定吉顺做出拒绝典妻的行为的,却是文辅只给他议了八十块的价格。
他嫌钱少。
无论生命的本体与道德是多么煎熬与纠缠,在每一个澄明的时刻幡然得多么感人,最后小说的落脚点仍然无比现实。现实主义的鞭笞让笼罩整篇小说氛围的寒冷秋意又渐渐起来。无论叫停多少次的时间,最后仍然落回到钱上。
未免讽刺。
也是。这个世界,赌徒多,虽然有不少浪子愿意回头,但生活却总是不完,漫漫长长的往下过。意识的时间是轻盈,现实时间却沉重。是以,无论小说的写法是多么现代,主题总归仍然是古老又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