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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之间不算遥远

作者:毛天慧  发布于:2016-07-26  点击:3791

——读《百合花》


第一次看茹志鹃的《百合花》是在高中,记忆中读到最后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想哭的冲动,只是当时在教室,不太好意思无端落泪。以至于多年后重读,看到最后一句“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会有一些跨越时间的泪水落了下来。

故事解读时代,而我在解读故事。即便时间可以当作解读的凭证,真正尝试探索时我仍然十分忐忑。当从一个细小的切口切入后,太多有意思的因素展现在眼前。不过一天的交际,战争外的细软温情,生死之间的执拗与遗憾,最别致的情景好像也不过如此。我一直觉得关于战争的那些年,因为有着非常艰辛压抑的一面,一旦想要认真说起,情绪如果太过平和都会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一次,当我再次走进,踮着脚尖放轻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进,没有直面残暴血腥的战场和沉重哀伤的墓地,也没有远望谁的营苟之心和谁的英雄主义,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地方,存放着朴素又深沉的温情。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我”在前往前线包扎所时结识了一个通讯员。他腼腆害羞,青涩诚恳,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年。因为工作需要,“我”和通讯员分头向群众借被子,结果刚一开始通讯员就在当地一个新媳妇那里碰了钉子。通讯员与新媳妇,其实都是真挚善良却不善言辞的人,但又都年轻、害羞,面对彼此总有三分别扭。新媳妇因为不好意思多言所以婉拒,通讯员因为没有多问所以误解私心,于是就有了借不到被子的尴尬。直到“我”这个女同志出面,解释清楚被子需要用在前线伤员身上,新媳妇便主动抱出了被子——“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这原来是刚过门三天的她唯一的嫁妆。

我偏爱这个故事,从人物开始就带有一种私心似的偏爱,新媳妇、通讯员都是年轻的,年轻到对于世事生活还很生疏。可也正因如此,这种不约而同的不善于,让他们能在开头不算愉快的萍水相逢里,没有心生嫌隙,反而产生出一点不曾言明的相知。这让我偶尔会想,故事如果不是发生在十九岁少年和刚过门的新媳妇,而是游刃有余精明能干的中年人之间,恐怕就不会这样简单和纯净。毕竟在没有主人公被打磨的人身上,比较容易刻下生活给予的痕迹。没有带着时间味道的人,容易言浅情深,会比较动人。

可惜我现在已经知道结局了。知道结局后再来回头看,好像又多体会出了一些残忍。一开始,作者一直在用一种轻快活泼甚至还有几分俏皮的语言,不疾不徐地陈述着。高明的是,这种叙述真实而不刻意,没有用文字拨弄读者的感情,只是娓娓陈述人性温润。可惜我是最笨的一类读者,明明记得这是在特定年代下发生的故事,却被这种细腻麻痹,几乎有点忘记战争是最不该被忽略的故事底色。

我忘记了那个中秋夜,天上的月亮很明,地上的战事却愈发激烈。把伤员抬进来的担架员们不肯走,一边骂反动派一边抹着眼睛说多亏了这个小同志扑在手榴弹上,保住了一行十余人的生命。没错,担架上的小同志就是通讯员。如果是几年前的中秋,如果还在家乡,这个十几岁的拖毛竹少年这会儿应该正咬着月饼。口中哼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但是战争夺去了人们的安全的底线,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他已经没有了心跳。卫生员把他抬进棺材里,打算揭下盖在身上的百合花被子。这条白天里让通讯员吃了苦头的被子,此刻被新媳妇劈手夺了下来重新盖上。她冲抽走被子的人气势汹汹地说“是我的——”。话只说了半句,眼睛就已经晶莹发亮。

作者曾说这个故事是“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很多人也提起故事中的爱情元素。通讯员与新媳妇的感情,是爱情,却不是平日里刻画的爱情。爱情定义模糊有宽有狭,爱情体态丰富孕育了众多可能。而我只是单纯觉得,缠绵悱恻,耳鬓厮磨,还有直白的我爱你,最多只是爱情的外壳,可以坚硬可以脆弱,但那只是爱情的壳。性别年龄,身份地位,生理与社会赋予的标签是支撑爱情的骨架,可以行走可以驻留,但那只是爱情的骨架。而人在生死之间,已经无法打造外壳,也不需要用标签来定位自己,外力震碎了爱情的外壳和骨架,只保留下来一瞬间可以超越道德的魂魄。爱到极致,是刨除功利的天真,遗忘私欲的坦诚。越过动物性的交往,才有了奋不顾身的付出,有了赴汤蹈火的决绝,有了岁月无法消解的铭记。

张爱玲曾说“自私者,原是有所依靠,故可以矫情地作些姿态,可是这都城一倾,个人主义者无处容身… 应可以卸下身上这一点自私,这厚重的桎梏,在荒凉里给自己一点温润。”在太平盛世中,爱情是有所依靠下向无私里取得的一点欢愉。而在灾难中,无私成了最后稻草,爱情也可以因此不用狭隘。

文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配角,那就是挂在通讯员肩上的布片。借被子时通讯员的衣服不小心被挂掉一个布片,却执拗地错过了新媳妇想要缝上的好意。“我”后来也忘记帮他缝上,就这样让他挂着一飘一飘的布去了团部。一点点不经意的执拗和疏忽,这块意外出现的布就这样成了细小又沉重的遗憾。直到最后一刻,少年在担架上紧闭双眼身体冰冷,这份遗憾被用力弥补。新媳妇在这里固执了两次,一次是不顾劝阻,执意专注地缝补肩上的布片。另一次就是把百合花被子盖上了拖毛竹少年的脸。

茹志娟说“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每一次的天灾人祸里,都有书不进的深刻感情。唏嘘的只是,在平静安稳的岁月里,人会扭捏执拗,才会遗憾。动荡和灾难逼退了这些东西,脱去了厚重的束缚,人们可以不计前嫌可以忘记自我。而我不知道环境的和平和人的私心该不该算作不可兼得的事情,如果不是,生死之间的动容能不能因此少一点遗憾,哪怕只是一点。

好像说了太多感情的事,好像这些朴素澄澈的事物和战争固有的面貌不符。《百合花》刚发表的时候曾经掀起了一阵风浪,一些“左”派指责这篇小说“缺乏阳刚之气”、“风格过于纤细”。他们片面地认为,凡是革命题材,只能允许用豪放的笔法与所谓阳刚的风格,口号式的政治概念写,否则就是“反党”,作家就得入“另册”,划为“右派”。坦白说,在没有看到《百合花》之前,提起战争和革命,我想到的基本都是关乎政治、军事、民族屈辱和国家利益的话题。我接收到的大部分信息也是这些,以至于我一度以为这就是战争和革命的全部。当然,必须要承认寓意深远宏大的话题是最需要关心是最重要的事,但也必须承认,其实还有无数种微弱如《百合花》里的情感,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坚持着不曾熄灭却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所以我想,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一定还有很多人与人之间短暂交际里的深刻,一定还有很多无法被记录下来的流动的情感,《百合花》像是它们的缩影,也是一个笼统的纪念。

现在我闭上眼睛,眼前会浮现出拖毛竹少年的背影,挂在肩上的布片,崭新的百合花被子。如果把眼睛闭得久一点,甚至能看到中秋节的月饼,两个干硬的馒头。这些在文中强调的布景,合上书之后愈发清晰。而我却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清通讯员的,新媳妇的,以及“我”的脸,只是清楚地知晓谁的脸是棕红色,谁的脸带着腼腆笑意,谁的脸失神无措。还有谁的脸变成了永远的土黄色,一种属于大地的颜色。

也许我就这样一直闭着眼,可以离这个不算遥远的故事,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