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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颖悟与女性情结(上)

——王小鹰创作论

(来源:张德明, 当代作家评论  1993年03期)

记得三年前我还在复且中文系念文学批评时,有一次与王小鹰随便聊到创作前景,对她有些观点极为赞同,尤其对她的长篇处女作《你为谁辩护》颇有好感。很想写写她。可遗憾一直未能如愿。前些时候读完了她的作品之后,便立刻意识到该是写写她的时候了。

王小鹰作为当今文坛上成就斐然的青年作家,创作的数量、选题的集中深刻、小说的文化分量等多方面都越来越多地受到人们的不断关注,已构成十分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在人才济济、实力殷厚的上海作家群体中独标一路。创作日丰,这本身就很有趣。

1947年,王小鹰生于浙江鄞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祖父、父亲都是当时很有名气的文学家。这容易使人可以联想到她创作有家学的渊被(小鹰似乎不大承认,因为她小时候最大愿望原本只是想作一名越剧演员)。

特殊的生年,使她成为共和国特殊时期的“老三届”。社会历史命运将她置于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是他们结束了一个时代,又是他们开始了一个时代,在这两者之间,他们付出的是全部的青春”。王小鹰及其同龄人都经受着那种“过渡者”的双重磨难。在求学的年龄她失学,在而今少男少女穿戴打扮的花季,她只能与妹妹争着去山乡改造自己的灵魂,她就有了到安徽黄山茶林场当六年采茶女工的人生经历,领略了大山里无数的风风雨雨及坎坷曲折。1974年结束这段生活回到上海在机电设计院当了一名设计员。1977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后幸运地分配到《萌芽》编辑部,在当了数年编辑和业余作家后1985年成为上海作协专业作家。社会历史的误会,可贵人生的可怕错位,使王小鹰过早过多地感悟到生活的严峻与艰辛,铸成了她严谨的人生态度和立足现实的价值境界与艺术品性;父辈的不幸和自身的澧际告诫她:本份做人,老实为文。她时时谨记并在往后的人生实践和创作实践中不曾忘记过。回首往事,作家每有一种“人生是多么曲折,生活是多么珍贵”的复杂感叹。作家从写文艺队演出的对口词、歌曲到从事专业创作,总是按自己的真实内心老实来写,从写给自己到写给他人,喜怒哀乐、爱与恨,笔奂流淌的无一不是她一路的人生领悟。在她的作品中没有哭泣撒娇的矫饰与不食人间烟火的虚玄。力图传表的都是硬邦邦实打实的人生本真。并不波澜壮阔,唯求真切可人。她不想“为那些成功者锦上添花”,希望描写那些默默无闻的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的普通人生。随和大度,反而使人觉得亲切、真情,似乎就是在写自己的人生。

圣母意识与审母情结

审美理想的价值取向,历来都是多种多样千差万别的。各有各的短长,各有各的美学风范。人们'的审美需麥和创作的客观实践也告诉我们: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与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都是违反艺术本性的粗暴、愚蠢的行为。翻开王小鹰那厚厚的一堆足有四百万字的小说,几乎没有一部不是反映女性生存的,而且绝大多数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女性。她本人和读者都为之深深地感动。

社会历史的演进与现代文化的影响。社会上女性的价值地位巳有了深刻变化。她们早已不是社会生活若干年代以来的习惯主体——男权的附属,更绝非以商品为标志的色相的生存载体。已为不少人熟视无睹的“夫妻之战”也不再成为家庭运行的主流。但是,许多的“变化”,并不能掩盖女性生活艰难处境的依旧存在的固有事实。实际上它有时是非常尖锐的。家庭生活对女性“自我”的吞并,外在环境对其实施的某种约定俗成连她们自身也不曾自觉的制裁,在一定条件下,不能不说是汇聚了女性人生的一切滋味,浓缩了女性对人生的一切体验。多少年来,社会总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女性,并让其安于这种角色。在某种程度上,男性成为罪魁。这就使女性的自我成熟变得极为艰难。无论是通过爱还是逋过惩罚与复仇,男权神话的模具都只是一种维护旧有程序的不光彩的力量。王小鹰对此无疑持有强烈的颠覆期待。那么,目的是否达到,效果又如何呢?在一个鲜为人知的私下场合,作家曾经颇为动情地说,她特别钟情于川端康成的审美意境,希望发扬光大。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小鹰,只是偶尔通通电话,无从证实(她本来就生存在一个富有情调的温馨之角)那以后的风格是否一直在走,但我肯定认为这不是自我吹嘘,因为我们完全可以从那些作品中找到证实。很多人都说今天的小说缺少文化,宁肯到港台文学中去寻找依托。此话不敢完全苟同。我们文学中深含文化之作还是不少的,只是不知是否合胃口。王小鹰满怀深沉的挚爱,以女性的细腻,去表现认定的独特的审美选择。其中综合了古代文化中纤细、含蓄、感伤、清淡而纯真的格调。在作品中捕捉并传表那些最感人心灵的悲哀情_,构成底蕴深厚的创作条块,成为某种文化i念载体和民族心理深层积淀的符号。这尤其表现在她早期创作中。自小鹰1975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小牛》之后的若干年中,她审美留意的多是写纯情女子的,写她们的情感世界,写她们的家庭、工作,写她们的人生矛盾和人情纠葛。表现其人生旅途背后负载的一切。从而展示主人公们或单纯或复杂或特殊的悲喜。温柔的伤感、淡淡的哀愁化入浓郁的艺术氛围与特殊的艺术风格之中。小鹰是属于南国的,她具有文静、内秀的气质,同样有清丽爽人的笔致。这分明渗溢着江南风光的气韵,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数年的山乡生活。这当中自然包括王小鹰在自己生活历程中对某种文化母题的痛苦凝睇和对生活内涵的哲学思考。在描写自己熟稔的生活景观美的同时,在一幅幅轻描淡写的人性本相风采图中,记述着她难以忘怀的人们。

在王小鹰的作品中,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有其生活实体,她不善杜撰。她把自己对人物的关心以女性的宽怀敏感传达出来。纯净几近透明,坦诚真挚,清澈见底。这种依恋情结促使小鹰重新俯瞰过去和周遭的生活。她反复吟咏不停记录,感情依•恋与理性思考互相扭结、扯曳。女性形象的整味塑造并使之成为个性理想与人格理想的化身。这些人物生存的现时态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生存空间从古老、闭塞的乡里山野到现代文明四溢的大都市。方方面面的和谐与不和谐决定了这些“女人”自身的许多生活秉性她们既有女性的传统美德,诸如温柔、勤劳、忍让、刻苦等,但又摆脱不了习惯惰性的困扰,如愚钝、僵化、保守、克己等;既有在现代文明时代风冲击下的自省、自己,具有参与社会人生的强烈愿望,又有因为自身条件准备不足而束手无策陷入茫然的苦恼。但恐怕在其身上又更多的是爱的觅踪。她们对情感刻意奉献,为之孜孜以求,同时这些人物又多以牺牲自身个性和人生价值为代价,个人的情感筹码构建于替对方铺桥夯基的位置。虽然其中不乏作为情绪付出与承担的原始骚动,这些浮泛作品外面的悲壮色彩小鹰以深深的民族文化底蕴所替代,使作品中女性从根本上排除了单纯“性”的裸露,摆脱了叙写花前月下的绚烂和灯红酒绿的髙雅的浅薄。多侧面的思索在更深意义上对主人公的生存进行反拨。男女通常的生理情绪深埋在生活本真的羽翼之下,带着一种普遍思考的意义。

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莫洛亚非常欣赏作家对自己所认可的某种文化母题的反复咏唱,他说在所有的艺术家身上,人们都可以观察到这种永不满足的“复合声”。一个谐振的主题,一旦将其唤醒,这个复合声便发生振动,也只有它才能产生出一种独特的音乐。正是由于这一独特的音乐我们才热爱这个作者。同样,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某些作家总在重复地写着同一本书。王小鹰对女性母题的矻矻致力,使她形成自己别于他人的独具风格和创作个性,她凭自身生活积淀和情绪体验,怀着独特的文化心态,写她所喜欢的女人们。读者接触这类作品,体会到的首先是一种鉴赏或者是情感的享受,而先决不是要领悟什么,阐释什么,可悟性的目的与动机是在接受者自身的生活经历和积淀的背后的。当我们与人物一道去履历那实实在在的人生之后,内心的惶然也就涣然冰释。同时也就有了吐之不尽的沧桑之感。小鹰以其难能的生活把握,努力开掘人物和故事所蕴藏的思想内涵,向你传达一种新的价值劫向和信息,用作品自身的情绪张力对撞读者的心理潜藏,作品含有的生活浓度与艺术力度反映出一个时期时代社会的某种根本精神和文化风'貌,从而使这种文化投射获得独立的美学品格。

小鹰是熟悉并非常热爱生活的。她曾经很有韵味地说倘若你连自己的生活都厌恶嫌弃起来,你将如何有意地去描绘它们呢?……当一个作家,不就是孜孜不倦地去探索生活、研究生活、理解生活吗?所以要当一个作家,首先就要热爱生活,由着对生活的热爱而激发出对真善美的讴歌和对假恶丑的憎恨,这便是创作。”(《爱情不独享》第32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在她巳有的女性作品中,发自心底的对美好事物颂扬与讴歌,对丑恶事物的指斥与鞭责以及由此漫溢出来的优患意识、人本情怀等,都与时下风行的某些文学创作氛围有所不同。社会及其人_民的悲欢离合,小鹰将其列成了一幅文化查询表,也成为她小说的一个内在内容。

小鹰作品中的女性多是青年女子,具有纯朴善良、情操高洁、形貌美丽、风情万斛等特点。她以一双专注而宁静的眼睛,描绘主人公们动人的风姿,丰富而凄苦的情感和可人的个性,表现她们在追求事业与爱情的执著、痛苦与欢欣。理智的情感来自于对现实的认同和超越。小鹰要力避各种理念的干扰,同时还需排除个人情感的强行介入;她要尽力平静地面对主人公的时代生存背景,但又不得不避免先入为主地对她们做任何情感和道德的判断。这类作品中,忧患情结与美顽固对峙,回顾与检讨往往结伴而行。主人公特殊的年龄段决定了她们特殊的生活经历,共和国一段非常历史对一代乃至数代人美好理想与崇高激情的摧残和亵渎,对传统价值观与人生观的冲击,给大多数人带来的心灵及肉体的痛苦,乐观意识的彻底败落,都不可避免地催生了作家内心深处的忧虑。作家在描写她们时,把人的情感权力伸展到了人的生存状况。但她的小说也似乎在告诉人们:过去虽然痛苦,但“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而现实生活毕竟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实在不要去叹息、懊丧命运不济和选择失误的,只须真诚而勇敢地生活下去”(《爱情不独享》)。或许正是这种生活态度,使她的小说的反省检讨形式并不流于一般的情绪安慰,具有更为厚重的文化色调。《可怜无数山》中的狐仙对爱情的追求和失落,辛晓华、辛晓宁姐妹俩的不同生活态度和遭际,姚莹莹丢失儿子后由疯狂而惨死的终场。家庭的破败、人生的残缺,虽然任何时候都会有,人人都可能会遇到,但小鹰却将它们笼置于一个非常之期。这样的反察眼光无疑髙远。现实对美的无情挤迫与殴击无情揉在一堆,主人公在生活中得到的回报与付出的代价相较显得竟是如此无力苍白。为了救助同伴而献出肉体终致情感痛苦人性变异的狐仙,因愚昧无知滥放山火被吞噬的辛晓华……她们所承担的是情感痛苦与人格痛苦的角色。损害与侮辱变得更为惨烈。如前所述,王小鹰小说中女主人公大多是爱情的执著追求者,然而异常有趣,无论在爱情心理还是性爱行为上都表现出极为难得的主动。特殊的生活经历使她们在爱的涡流中往往痛苦的挣扎,体现出渴求和解脱的双重.矛盾。艰苦的人生如影随形紧缠着她们。她们的选择和自身环境为其铺就的总不是坦途。在这种描写中,社会历史的不公道就以个人痛苦的形式出现,而这种生存相悖的现象又正是她们的生存形式。这种具象的意义自然与一般范畴的家庭婚姻观念脱轨。人格误会贯透于主人公们婚姻生活的始终。性格温和而懦弱、遇事少主见的素素,下乡是一个好知青,在工厂是一名勤勉而无名的好检修工,居家是一位好媳妇、好母亲、好妻子、好嫂子。她的性格使她失去了一次次进大学的机会,在婆婆的干预下,她被繁重的家务弄得心力交瘁,希望丈夫理解支持,但她丈夫很满意自己的家庭,忽略了对她情绪的体察。素素对丈夫有一种说不出名堂的失望。自身人格价值的无法实现,失落理想的凄然,长期成为素素的心理阴影,几近麻木,巳经丧失了摆脱家庭束缚和人生悲剧的勇气(《星河》)。这篇写了一个完整现实个体而不完备灵魂的蚁变,“写了一个普通人安于普通人的生活并认真地生活着的故事”。小鹰完全站在女性的角度,剖析素素的心理历程,展示其人性弱点,追索这种人格现象本身的病因。在王小鹰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轻松地发现那些女主人公都是生活的良民,逆来顺受,即使有所“造化”,哪怕对过分待遇稍有'触犯,也是那么和风细雨,苍白无力。这种千百年来一直被某种文化观念认可的“为妇”之道,已在相当程度上“深入人心”,谢品芳美艳柔媚,光彩照人,温雅多情,本该和美人生,相匹其性。可遗憾的是,不幸的婚姻与对这种现实的某种“合情而不合时宜”的反叛使她痛饮了人生的诸多难言之隐,尝尽了人生的尴尬(《意外死亡》)。

人的一生都有些难忘的岁月。王小鹰曾说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写下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由于小鹰本人的生活经历,使她作品中出现的女人形象大都是被生活抛向农村又抛回城市的人,关注和描写这些人们的最平凡最琐碎的漫长的生活历程便成为她小说的中心。明白如话地道来,虽不波澜壮阔但实实在在。“一个作家最切忌的是随波逐流,真正的文学用不着讨好读者”,她这段话正好印证了这么些年来一直为之奋斗的殷殷努力。也正如此,小鹰才固执地追求自己真实的世界,用真切的创作赢得自己的读者。务须回避,这种过分的专注也使作家不_觉地形成了成功与失败的双重效应。她的创作中由于十分突出表达那些非常幽微的情感和传达主人公内在许多难为外人所知的个人隐秘,因而确有纤柔有余的毛病,个别作品有浅直之嫌,缺少深邃的内容,充溢淡淡的惆怅。同时精诚专致的艺术探求,立足于现实和历史交汇的智慧与机敏,善于捕捉人物生存底蕴中包含的美质的审美表现力,使她作品在读者的记分盘中.是会让人满意的。有人说,有成就的现实主义作家,常常就是思想家,是自己时代最深刻的知情者和批判者,鲜明而丰富的艺术形象.就是他思想的符号。由此而言7王小鹰笔下的这些女人们无疑是她的一个个思想符号。我们从这一角度去对待作家前些年的创作流变,或许予以的理解和认同会更多。

(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