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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坠落

——评张楚小说《刹那记》
(作者:虞箐)

无疑,在说到“张楚”的时候,记忆里更容易跳跃出的是那有着个窄窄肩膀,眼神无辜,并用力嘶吼《姐姐》的魔岩三杰,在他正一统国内音乐时代的巅峰时期,另一个“张楚”却安静地走着既定的生活轨迹,在适龄的时候娶妻生子,在大多数的时候经营一份稳定的公务员职务,在无聊的时候寻朋友吃饭侃天,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写点文字。

第一次读到张楚的小说,是一篇名为《曲别针》的中篇,讲述一个叫志国的男人,从一个曾经会出诗集的理想青年,到退职后下海经商,再到变得逐渐不择手段地赚钱以及轻度阳痿的中年男人。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已与妻子感情淡漠,故意保持距离,并与多个妓女纠缠不清。不再写诗的志国依靠迷恋路易斯•裘德的曲别针艺术来抒发压抑,一有机会就不断笨拙地拗出女儿拉拉的样子,包括做爱的时候。故事结束的时候,志国掐死了那个意图抢拉拉送给他的水晶手链用来抵嫖资的妓女。这篇小说写得太过经营,人工雕琢的痕迹一重,便让精心的布局显出无病呻吟的危险。同样的问题还发生在他的《长发》中。

隔了几年,再读到刊在今年第四期《收获》上的《刹那记》,却很喜欢。相较之前,这篇小说显出格外的自然圆润,在故事缓缓推进的同时,气氛便屑屑簌簌地剥落开来,类似木拓般,将人物纹丝清晰地雕刻出来。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名叫樱桃的初中女孩,貌不惊人,少言寡语,母亲在唐山大地震那年带着腹中的她不声不响地来到桃源镇。第二任继父煤矿工人在某一天突然从这个家中不告而别。樱桃的母亲是一个近乎于哑巴的裁缝,简直与缝纫机合二为一。多年后,经人说媒,第三任继父鞋匠走进了这个家。但裁缝始终冷若冰霜,更堤防樱桃和继父产生暧昧。孤独的樱桃除了刘若英外没有朋友。但高挑漂亮的刘若英却仅仅将樱桃作为一个聆听以及炫耀的对象。刘若英为了攒钱去看恋人黑皮而去酒吧打工,每晚要樱桃来接。某一日深夜,她们遇到两个醉鬼,樱桃竭力帮助刘若英逃跑,但自己却遭到强暴。意外怀孕后的樱桃不得已告诉了刘若英,但闺蜜却不怀好意地转告了裁缝,裁缝下意识认为是鞋匠的所为,狠狠鞭打了女儿。樱桃无奈透露了那晚的实情。裁缝至此方才释然,差遣鞋匠做些打胎的食物给女儿,自己则不声不响地联系着省外大医院。某一日,煤矿工人的疯子弟弟出现在镇上,他认定哥哥被埋在了院子里。日夜骚扰。老实的鞋匠挺身而出,为了保护家人,断然砍下了自己的手指来喝退对方。裁缝忽然被这断指打动,尘封多年的感情在春日里喷薄而出。

在《刹那记》之前,张楚另写过一个短篇《樱桃记》,后者是前者的续篇,需对照而读。或者也可以说本来两篇就是一篇,张楚在别处曾提过原本打算将《樱桃记》写成中篇。尽管后来他在《刹那记》中会悄无声息地把前传铺陈进去,但若要完全理解裁缝和樱桃的乖戾,以及后来煤矿工人弟弟的疯言疯语,就必定需要回过头重读《樱桃记》。

《樱桃记》里细细记述了樱桃更年少的时候,关于矮胖的她是如何结识罗小军和刘若英,以及第二任继父煤矿工人怎样撕裂了面具意图对她不轨。但意外的是,在《刹那记》中,早前煤矿工人对樱桃的欺负,却被她的记忆干净地抹去了,她只记得“小时候,煤矿工人常带切糕回来,切糕上镶着金丝小枣、葡萄粒、芝麻跟亮晶晶的煤碎渣。他还偷偷送过她一双丝袜,一管口红,一方丝巾,当然,那是樱桃上初中之后的事。”但显然,这并非是张楚无心遗漏的情节,因为当读者看到《刹那记》中,裁缝在误会鞋匠是女儿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后,樱桃在垃圾箱内找到的毒鼠强时,以及那个煤矿工人的疯子弟弟跳出来,一口咬定自己的哥哥是被这家人谋害的,尸体被埋在院内的蔷薇丛下时,我们就可以隐隐揣测出,煤矿工人并非无缘无故地消失,当年樱桃被施暴,表面不知情的裁缝其实早已看出了端倪,因此她才会在疯子大吵大叫预备挖院子的时候,显出异常惊慌的无措。这些曲折都被张楚巧妙地隐藏在故事主线之下,细推之下情节才陡然丰满起来。

但,令人费解的却是樱桃将这些不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她并未因这一意外而痛恨自己的第一任继父,仍然惦念他的好,甚至于怀念他送给自己的丝袜以及那一管口红,这些礼物明显带着性的意味,在送的过程中,也携着挑逗的色彩。《樱桃记》中曾写道:

“有一次他还给樱桃买了管口红。他喝酒后撒尿时蹭过樱桃的身体,樱桃正在刷碗,手里正抓着把筷子,她闻到股浓烈的酒气,她的屁股被他碰了一下,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把某样东西塞进裤兜。

翌日,把头底下,樱桃欣赏着那管口红。她发现这种桃红色的口红比她想象中的还妖艳。她照着镜子将嘴唇描成两瓣桃花。嘴唇上细腻的光泽在镜子里晃了晃,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人问:谁买的口红?

樱桃知道是母亲,她喏喏地回了句什么,悻悻走开。她听到母亲似是叹息了一声。”

但樱桃仿若极享受这一“骚扰”,她意外地发现继父不再将她视作孩子,送给她的礼物已经与母亲相仿,在与裁缝的抗衡中,樱桃丝毫不输阵,她很得意自己被继父青睐,于是在罗小军那里受到的窘迫,已然在煤矿工人这里得到补偿。此后,感受到危险的母亲不再允许樱桃与他们夫妻同睡,她便央求继父替她找旧地图送人,煤矿工人欣然应允,樱桃发现他带回的地图都是簇新刚买的,便愈发满足,青春期微弱的反抗在这里萌发开。然而她意想中的满足仅仅到青眼相加,煤矿工人后来进一步的施暴却是樱桃意料不到的,她大约远没有想到性这一层。樱桃没有告诉母亲,也决绝地在记忆里擦掉了这一事件。或许她隐隐觉得这些是自己开坏了头。

第二任继父鞋匠走进这一个家的时候,樱桃并不喜欢他,觉得他长得丑,甚至恼怒他随意进出自己的房间。但当晚上起夜的樱桃意外听到母亲房内的喘息声时,她开始不平静了,开始惦念罗小军,对鞋匠的态度也全然改变了。

“翌日吃早饭,樱桃的眼睛便有些肿涩。鞋匠不时盯着她看,后来方说:樱桃,叔叔发誓,我没动过你东西。

樱桃开始不敢正眼瞅他,后来听没了下文,这才狐疑着抬头,正碰到鞋匠的目光。鞋匠脸上满是碎麻子,不过在昏暗灯火下倒也光滑油润,他的鼻毛修剪得齐整多了,说话时龇出口白牙,呼吸间满是薄荷牙膏味儿。樱桃微微笑了下,点点头。后来她想,兴许是自己疏忽了,头发其实并没有真正封到信封里。”

她开始怨怒起母亲对鞋匠的凶狠,并隐隐倾斜了天平,她为着鞋匠与她站同一阵线来反对母亲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事实上,樱桃对鞋匠的感情是也奇怪而复杂的,她依赖他温暖的照料,将他作为亲生父亲缺席的填补,同时却也很清楚鞋匠作为继父的位置,经过第一任继父的暴行之后,樱桃显然对男女之事心知肚明,但在想到母亲正对他们实施“监视”时,她却不是理直气壮地气愤,而是“不由自主地脸红”,这一羞涩的反应极令人玩味。在情绪的转换期间也夹杂着她对自己竟能让母亲感到威胁有些许无法言明的得意,以及对母亲占着如此好的鞋匠却不珍惜的不满。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樱桃的生活,就能更全面了解她的情感波动。这个右手有着残疾的女孩从小就为着缺陷被凌辱,唯一的朋友刘若英也丝毫不以她为意,她仅仅需要她作为陪衬来显出自己的好。但樱桃却需要她,即便将她作为一个仰视的对象,至少不显得空落落。因为她一无所有,即使母亲,也是整日介与缝纫机粘连在一起。樱桃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多余,她开始不断地给理想中的罗小军写信,但从来不敢寄出,不仅仅出于羞涩,而是她潜意识明白,那些信只是写给她自己,她只需一个发泄的方式以及对象。她对罗小军的喜欢也只是一种假象。念小学的时候,当一帮男孩不再为欺负樱桃感到快意时,只有罗小军每天仍然疯狂地堵在校门口追她,樱桃不想让罗小军追上她,从而终结游戏,也不愿让他觉得追不上而失去兴趣,于是她总是把距离控制在五米左右,在这种奔跑的过程中,樱桃甚至于是享受的,因为终于有人以她为目标而如此一心一意地在努力,这让她受宠若惊。这种受虐的快感,令普通女孩诸如刘若英难以想象。直到某一天,罗小军穿着溜冰鞋迅速抓住他,他开始感到无趣,从此漠视樱桃的存在。但樱桃却将这个每天以自己为目标的男孩牢牢记住,事实上,罗小军于樱桃而言,只是一个影子,她真正渴望的是一种关注,这在母亲那里得不到,在刘若英那里也得不到。直到鞋匠出现。

反过来,再谈裁缝。这同样也是一个极有趣的人物。裁缝没有姓名,没有年纪,甚至于没有性别,樱桃谈起自己的母亲时,说,裁缝从未提过父亲,家里也从来没有父亲的任何旧物,仿佛裁缝是蜗牛那样雌雄同体的动物,并不靠男人来生养。

裁缝的身份就仅仅是“裁缝”,每天坐在缝纫机前,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之外,绝不离开。我们无法获知裁缝在来到桃源镇之前的遭遇,来的时候她已经典着五个月的肚子,并且已经将她作为女人、母亲以及妻子的特性牢牢包裹在裁缝的军大衣之下了。在《樱桃记》中,她对第二任丈夫煤矿工人的态度也始终是冷冷的,直到她获知自己丈夫的禽兽行为,然后他就消失了。我们可以推测她在饭食里下了毒鼠强,之后悄然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蔷薇丛下。因此对于煤矿工人的莫名失踪,她似乎并不意外,也不伤心。唯一不可避免的是裁缝将对第二任丈夫的不信任转嫁到第三任丈夫鞋匠身上,当女儿如樱桃一般逐渐饱满起来之后,她既感到来自青春的一丝威胁,同时作为母亲亦产生不安的忧虑,对女儿的敌意与担心这两类情感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掌控。但一旦裁缝发现自己的女儿受到伤害,她则毫不迟疑握起了面向男人的刀,如果樱桃没有向母亲坦白她遭受的凌辱是来自两个酒鬼,毫无疑问,下一个消失的就是鞋匠。深埋的母性在这里悄然抬头。

和樱桃一样,裁缝也不愿多话,母女俩同时将沟通默默地切断了,呈现出一种失语的可怕,用一种看似刚强的外表遮盖起柔软的内心。在张楚同年的另一部小说《细嗓门》(刊登于2007年《人民文学》第7期)中也同样有所体现,《细嗓门》讲述了一对性格迥异的女人岑红和林红,两人从高中起就互为好友,彼此取暖,林红在岑红结婚之后,嫁给了小混混韩小雨,在丈夫的家庭暴力以及对她妹妹的长年凌辱之后,林红终于用刀砍死了他。之后,她跑来另一个城市找岑红作告别,在得知她丈夫有外遇之后,极力想帮岑红找出那个女人,在林红寻找的过程中,岑红则在知晓真相后向警方通报了林红的位置。故事的进程中,两个女人,始终也是处于失语的状态,岑红反复对林红说,她要跟她好好聊聊,但这一沟通的行为直到林红被捕都没有实现,两人尽管抱有十多年的密友关系,却仿若在不同的两个频率之上,无法相接。岑红不明白林红在忙些什么,林红也不愿把真相对岑红说,便混混沌沌直到结尾。
沟通的不可实现,让人不自觉想起麦卡勒斯,她同样奉行的也是孤独,以及交流的不可能,无论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抑或是《心是孤独的猎手》,还是在《婚礼的成员》中,弥漫的都是不对等的沟通。而巧合的是张楚在2007年向读者推荐的作品中恰好有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麦卡勒斯中短篇小说集》。

另一相同的例子是前文所提过的《曲别针》,读者能够读得出其实主人公志国并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尽管他和多个妓女纠缠,但从不投入感情,尽管他不择手段地赚钱,但都是为了医治女儿,尽管他疏离妻子,但并不是不爱她。但这些只是我们所读到的,故事中志国身边的人绝不会这么认为,因为他从来不说,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反复在发生,即他的手机不断响起,但他不接,一直按掉。到了晚上十点,被抓入警局的志国面对审问的警察开始念叨,让我打个电话吧。但盘问的警察无视他的要求。最终,当他杀了人后,电话再度响起,他接起来女儿的电话,很难过但却仍然不说话。他以沉默的方式来深埋其真正的情感。
张楚在《长发》里营造的也是诸如此类的失语状态,女主人公王小丽始终生活在一个不被理解的场景中,丧失性能力的前夫不认可她的痛苦,两个亲生姐姐整日忙着做裁缝,忽视她的存在,病瘫的老父亲则完全丧失对话的能力,即便是即将成婚的男朋友也宁愿与前妻苟合而不愿碰她。唯一与她有交流的是10来岁的小侄女,但小女孩的频率显然与王小丽不在一个之上,两人的对话也始终建立在不同的世界上,没有任何的交汇。王小丽抱着内心的孤独以依靠她对某一件事物的执着来生活。

缺乏交流的主角无疑在旁人看来显得怪僻,而对于张楚笔下所出现的这些失语的女性,他给予的解释是“少爱”,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化解失语的重要手段,同时也是造就她们心理失衡的原因之一。《刹那记》中樱桃和裁缝困境的解除在于鞋匠面对疯子时的不顾一切,看着鲜血淋漓的断指,裁缝紧闭多年的心房仿佛终于被开启。这仿佛是女人要求男人证明他是否爱她的唯一方式,鞋匠用“不要命”的方式做到了,于是他也终于被认可走进这个家,裁缝对着樱桃喊出的第一句话是“推车子,送你爸去医院啊。真是一个傻子!”而之前鞋匠的身份只是“叔”。一截手指放大了他的憨厚老实,或者,俗套一点,我们统称为爱。裁缝确定眼前的男人作为丈夫是爱自己的,而樱桃确定眼前的男人作为父亲是爱自己的。于是在这样的甜蜜中,裁缝一切有关女人的记忆都恢复了,樱桃对这只搭便车的昆虫无疑有些失望,她轻轻叹息了声,便听到裁缝响亮地咳嗽两声,继而用一种近乎于甜美的声音小声叮咛道:“樱子,快下车了,看好包裹。你……冷……不冷?”

女人的价值需要借助于男人来肯定,否则就一败涂地,鱼死网破。类似的还比如《细嗓门》中,尽管岑红和林红两人彼此交好,如双生姊妹,但互相的价值却仍然建筑在丈夫上,面对禽兽不如的丈夫林红始终没有选择离开,读者一定有几百种疑问,为什么林红眼见着他强暴自己的妹妹都无动于衷?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报警?张楚没有给出解释,情节走到这里似乎有了牵强的危险。当然,我们尽可以把她归之为性格上的软弱,但更有可能的是,林红或许惟有在受虐的过程中才享受到了一种快感,她依赖丈夫的暴行,一旦离开,她就失去了价值的对照。因为她不是独立的个体。最终她的爆发是以一种砍人的极端方式来表达,她在无爱的境况下压抑太久,细嗓门尽管柔软,却有刺破圆润的能力,但这种爆发和苏醒,也将她自己推入一个永不翻身的境地。而看上去男孩气的岑红,却没有这么大的魄力,便只能面对有外心的丈夫,庸碌地选择不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