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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小说、理想作者及其限度(下)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当代室    作者:陈福民)

四、“不响”即态度

《繁花》的另一个引人瞩目之处,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不响”二字。

具体出现了多少次我没有做过统计,但据闻这二字在小说中至少出现了一千三、五百次。应该说是非常高的次数和频率了。小说的引子开篇第一页就是沪生的连续两个“不响”。不响,当然是不说话不吭声,可是这样一种很通俗的解释等于什么也没说。我们感兴趣的是,金宇澄何以对这浅白无能的二字钟情如此呢,显然是有深意存焉的吧?

其实小说的题跋已经透露了一点信息:“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正是这句话使问题变得深奥起来了。

上帝存在与否不是一个能讨论的问题。但“不响”笼罩了世界。不仅是沪生,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在所有的场合,以及任何事情的叙述,经常是以“不响”做一收束或定格,然后继续。这种随时中断事物自然逻辑的做法,简直令金宇澄着了迷。这表明,“不响”不是某一个人物的自然属性或性格属性,例如沉默寡言,例如笨嘴拙腮、例如先天聋哑。这是一种世界观。

人类是一种喋喋不休的生物,凭恃了这种能力,总是喜欢用徒劳无功的努力浪费语言。这是对于反思的致命伤害。在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见到这种情形。

这肯定引起了金宇澄的疑惑: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人,不能变得再聪明一点吗?

在小说中,“不响”的出现通常与如下局面有关:无趣、不赞成、不认同、不方便、不感兴趣……我们注意到,上述关涉的词汇,无一例外都是否定性的,至少是消极的。书中比“不响”略温和一些的表现是笑笑,类似网络的“呵呵”。

我们知道一个词,叫做“据理力争”,尽管不能改变局面,也要把话说完。这个词的好处是为了真理说话,有没有不好,每个人理解却是各不相同。屠宰厂中面临宰杀的猪,一直都会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尽管完全不能改变命运,也要让这嚎叫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秒,令人为之气结。但是金宇澄却强迫他的人物随时“不响”,你很难见到他书中的人物为什么事情发生争执,似乎他们都是逆来顺受没有态度的人。

但金宇澄的“不响”,是一种比面红耳赤更鲜明的态度,是一种比响声更彻底的抗辩。他之所以选择“不响”,只是希望借此给读者创造出一次又一次自我反思的机会。对这个世界,沪生很早就发现了破绽并提出质问。自居斗败蟋蟀“腻先生”的他,面对宋老师凛然正气追问“沪生同学,也就心甘情愿,做失败胆小的小虫了”?“不觉得难为情”?他以连续两个“是的”回击了来自世论的羞辱。对于这个细节的推敲,可以帮助我们窥见金宇澄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

这个“不响”,是对现代激进主义姿态的一种反动,是对那种上蹿下跳恶形恶状世界观的致命一击,是对一个浮夸躁动的丑陋世界的一次莞尔一笑的报复。回归到美学范畴内,它瞩目时间的永恒轮回,“一切全由我定”。

诚然,这只是属于金宇澄的态度,也可能只是他所理解的世界的真相。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所相信的真相。但如果我们借此能稍作停留,回头望望沧海茫茫,也许,这世界会跟以往不同。

五、自然主义问题

《繁花》的写作主张,无以名状,你无法用什么主义去归纳它。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到了自然主义。

作为一个多世纪前曾经流行的文学创作主张,它早已销声匿迹。多年以来,它在理论评价上一直饱受诟病。尽管左拉和福楼拜等人的文学成就是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高峰,仍然未能改变人们对这种写作主张的批评性成见。撮其要者,无非是说自然主义既无浪漫主义夸张的想象力,亦无现实主义典型化之功效。然而举目世界文学所见,文学教科书上各种主张的分歧,多是停留在语义层面。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冲击以及意识形态终结的沧桑巨变之后,十九世纪的文学观念背后的整体主义历史观,已经变得不再可能。文学写作的各种主义之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也变成了一个疑问。至少,当整体性被抽空了它的历史根基之后,文学表达的有效性已经不再是一个自明的问题。它需要反思,需要重新讨论了。

如何最大程度“看见”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是读者的功课,而如何最大限度地呈现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是考验写作者的功课。今天,不太可能再期待一种全能型的包打天下的文学主义出现了。此刻人们面对的,却是一个四分五裂滞留在不同时间与空间中的生活本身。而全息性地客观地呈现这个世界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性复杂性与丰富性,是所有文学写作都难以逃避的追问。

我完全无意说《繁花》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文学,事实上它也确实不是。但它那种很低的说书人的姿态,它那种“不说教”或者“不响”的文学自觉,却为它赢得了不同凡响的成绩。这一点显然是不容回避的。

六、结语与猜想

金宇澄及其《繁花》引致的这种情形,在近年来的中国文学表现中非常罕见。按照国家新闻出版署以及相关专业机构的统计,近五年来,每年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数量保守估算也有3000余部(含各种类型的网络小说)。虽说在大众传媒各种形式的文化制品日益芜杂增殖、文学逐渐淡出精神生活领域主层的当下,长篇小说仍能取得上述成绩是个令人鼓舞又倍感困惑的事情,但详究其里,繁巨数量背面,像《繁花》这般真正能够引人兴致,勾起阅读谈趣欲说还休的“纯粹”文学文本现象,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在我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中,尽管情形各异,但总的说来,约略十年可以算是一个时代的计量单位吧,张承志就曾经感慨系之:“十年,是一个轮回吗?抑或,十年是一个光阴吗?”可见时间是相对缓慢的。时至今朝,速度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三年一个时代是不是都有些过长了呢?举凡任何事物,它的影响期都显得相当短命,总是一个时代还没有结束,另一个时代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姿态和表情,急不可耐地破门而入。于此意义上,我无法预测《繁花》能够“活”多久。但就我的目力所及,当下时代,像《繁花》这般恣意盛开着,低回婉转,倏忽来去,摄人心魄,不计后果不虑前程的文学文本,还真是不多。因此,它哪怕只是绽放一年两年,都是文学——那种纯粹意义上的文学和语言的无上荣光。所以,我是否还可以摆一一副巫师面孔来装模作样预言一下:《繁花》将是长久的,像生活那样长久。

金宇澄当然会反对巫师的观点。他对小说的命名,表明他对任何期待长久的事物都心存疑虑。无论文学还是生活,繁花落尽之后的萧条情形,在他心里估计发生并且演绎过无数次了吧。有如他书中的那些人物及其故事,无论什么老总,无论什么摊位,无论什么美艳妖娆,无论什么机关算尽,都不过随时可能瞬间坍塌的欲望布景。现在的人喜欢说人艰不拆,可金宇澄是一个喜欢拆台的家伙。小说结尾,陶陶读到了小琴死前的笔记,那上边记录着一个女人的伪善、心机与欺骗。他疲惫颓唐之后误以为找到的温情港湾,瞬间天雷滚滚,自知报应不爽。“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

 2013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