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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狂欢——评虹影《饥饿的女儿》

“我从不主动对人提起生日”,虹影这样开始了她对饥饿回忆的书写。生日是生命留在时间躯体上的鲜嫩胎记,或者说,它是苦难刻于世界的最初的痕迹。后半句话总使我想起摩罗,他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然,也曾有人拿虹影的这部自传体小说与摩罗的相关札记相比,认为前者对苦难的体验和描绘比后者还要刻骨铭心。这得益于小说的叙事特征,流动,细微,能在不经意间将深深隐藏在一个时代阴影里的东西敏锐抓住,加以详尽地展示。譬如生日,那个简单的开头,它以最散淡的方式缠绕住了整部小说的灵魂。也可以说,从“六六”——或者虹影——诞生之日起,饥饿这道符咒就如影随形地攀附上了。

这个孩子生于1962年,新时代至为惨痛的饥荒将尽未尽之时。我们应该注意到这里的时间概念所出示的隐喻:她没有亲临那致人死亡的饥饿,却要永远生活于周围的亲人和邻人们对饥饿的回顾恐惧中。她即使能在肠胃伦理上实现朴素的温饱,可观念上却是相反——她生活的环境,认同饥饿已是一种习俗,这种习俗的压制使她很难认为自己已经逃离了饥饿的时代和国度。所以,饥饿的女儿所遭逢的第一重饥饿就是食物的饥饿,普遍的和形而下的,也是最能让世人痛切感知的。“六六”对食物的渴求,被虹影用一个近乎戏剧仪式的细节展示出来:十八岁生日那天,她拿着父亲给她的五角钱,跑了很远买到两个肉包,然而她又舍不得吃,便带回家去孝敬父母。谁知又勾起了母亲的记忆与恐慌——怀疑包子里是人肉。这里,“六六”企图在成人之时选择填补肠胃的方式告别饥饿,这是不可行的,食物只是暂时,饥饿永在;其后,她试着借助伦理与情感的力量消解饥饿,却又失败了,她的食物几乎让母亲恶心,甚或对历史的呕吐。最终,包子喜剧性地被远足归来的大姐吃掉了。

吃源于人性,因而这重饥饿无法摆脱。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欲望——对待欲望的最好方法不是压迫和忘却,而是驯服与导引。与吃相同,性也与生俱来,也在欲望之层上折磨着人的灵魂。刘再复先生评论中的“双重饥饿”,便是指其二者。尽管性的饥饿萌生远远晚于食的饥饿,但它所导致的精神苦痛却不是后者所能比拟的。小说中的历史老师扮演的角色,在价值论上为我们难以评判,但实际层面,的确是他充塞了“六六”的性之饥谨,虽然只是一次。可这一次却暗示了“六六”的转变与成熟。随即,命运便安排了历史老师的死亡,自杀而非他杀,故意而非意外。至此我们似乎可以断言作者的意愿:之于饥饿的女儿,历史老师的死,既标志着她的青春的完结,又言明了她的性之饥饿自省意识的萌发。或许用死亡演示这一切过于残酷和奢侈,但也恰切映证出性之饥饿的重量,为软弱生命体所不能承受。况且,“六六”与老师的一次性之欢娱,就让她体味到生殖的磨难,这里的意味已超逾了平面的艰辛,而生出深层次的色泽。

也由此,我们可以进入第三个层面的饥饿:伦理的抑或道德的。“六六”打掉的小生命在身份上被称为“私生子”,而最终,她也明晓了自己,也是私生子。可以说,“六六”一生下来就是反伦理的,生父与母亲的恋情是反伦理的,养父与母亲组成家庭也是反伦理的……伦理的饥饿在这部小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一个超然的生命,他永远不会尝到伦理饥饿的苦涩,这是“六六”的最终走向,也是一个幻影;而此前的这个女子,却一直企望回归现世伦理的子宫,去感受那种状若灿阳的温暖。但我们也会发现,小说的基调是仇视固有伦理的。虹影在一次访谈中也说过,正是私生子的身份和遭遇,使她不甘沉默,要为世间讨回新的公道。且不管这公道的具体内涵,单论眼前的小说,伦理的饥饿情结始终纠缠着“六六”,即使在她确认了生父后也没有改变,也正是这其中衍生的反叛心理促成了她的离家四处漂泊。她以对迷乱和自由的体会剥离伦理加以的束缚,但结尾处,她还是回到了生父的墓前,浮满笑容的脸也会黯然泪下。反抗伦理并不能销蚀伦理的饥饿,却非常可能是加剧。

那么,“六六”为什么还要回去?她为什么会笑着结束悲伤的故事?对这个生下来就心灵饥饿的孩子,在苦难中蠕动挣扎的孩子,还有什么能将她触动?食的饥饿,性的饥饿,伦理的饥饿,最终汇成了灵魂的饥饿,它们在本质上是同一的,都是生命对天然欠缺的热烈反应。这些饥饿刺伤了这个叫“六六”的女孩,或者女人的尘世生活,使她的叙事落满暗淡的灰尘和凌厉的血斑。二十年后的重庆天空依然是阴郁的,然而我们阅尽这个女子历经的灾难后,却看到她的心底相当纯洁和光亮。“灵魂的饥饿”,是查尔斯·汉迪的一本书名,他在说所有现代人浸染上的一种疾病。既然饥饿已如此肆虐,谁又能逃避,又有什么能让幸福的底色透出黑夜的厚幕?小说里,虹影这样回答:

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

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

你的竿,都在安慰我

……

……

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不然我不会如此激动,眼里噙满泪水。我是在那个偷偷收听短波电台的晚上爱上《诗篇》,爱上〈雅歌〉的。我不管这个神来自何方,只要他能走入我的心中,就能保护我。

在此,我不愿重复救赎的含义,无论对于信者还是不信者,都已没有必要。当一个人说出上面那段话时,还包括“饥饿是我的胎教,苦难是我的启蒙”时,她已用自己的脚为自己指明了一条道路。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这部小说视作一个坚强的跋涉者所留下的文字见证。多个层面的饥饿相互碰撞在一个柔弱的躯体里,升华成一种毫无喧哗的狂欢,一种灵魂的舞蹈。主角是真诚的,虔敬的,于是观赏者们在颤栗的同时,也看到了一个生命的第二次诞生。“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它青春的狂怒”,回望起来,用加缪的这句话来评价虹影的《饥饿的女儿》,应该是最为恰当也是最为亲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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