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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对谈(下)

来源:《文景》2013年6月号 “空谈”专题

访谈嘉宾:金宇澄  主持人:木叶

木叶:座谈会上,吴亮讲,都说金宇澄低调,但是题记是“上帝不响”,你怎么知道?这已是高调了。 

金宇澄:市民的言论,市民的角度。底层的人不是自责,是一种抱怨,觉得承担不了,《繁花》很多事情,个人是承担不了的。小说写了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耶稣,一个是老毛,最了不起,那么多人每天跟这两个人讲心里话,但他们就是一声不响。在无助、迷茫的情况下,人是哀怨的。当然我不知道贾平凹具体什么意思。西方人会祈祷主,说请主来指引我,我们缺乏这个。 

木叶:李敬泽提到“当作家决定使用方言,一定有一个很明确的语言政治的考量,有些东西一定已经自然地被屏蔽掉了。所以反复讲‘上帝不响’,上帝住在哪?上帝住在普通话里。”有些东西“在普通话当中是无言的”。 

金宇澄:他是说语言,我在刚才提到了,这是语言的政治意味,面对普通话,“上帝不响”。其实,上帝也住在上海话里边。 

木叶:阿宝和李李欢爱,讲到上帝,讲到佛菩萨,根本不管人间,只是观赏天堂的荷花,荷花根须向下,伸入地狱,很多人沿根须往上爬,半路掉下去。天堂的菩萨,不管不顾,笑看荷花与蜜蜂,一派美好。春香为讨小毛欢喜,收起十字架,换了领袖像。小毛说,神仙菩萨,他无所谓。李李遁入空门。类似的描写并置,相互替换,我特别想知道,处理政治和宗教,关于广义的信仰,是怎么想的? 

金宇澄:小说是生活,不需要解释,你可以并置多种元素,舞台有了景深,一层层的帷幕。上海的基督教、佛教在“文革”中支离破碎,只残存在市民的思维里,经“文革”以及多年政治教育,不管他们信什么,自有一套适应生存的法则,即便已支离破碎,这是小说的重点。 

木叶:其实是一种民间存在,看似不在了,影响还有。 

金宇澄:他们有自己的生态。这个层面我们不大去注意。民间对宗教向来灵活处理,我过去一些工人同事,都是教徒。90年代的陕西路教堂,出来进去大批头发雪白的沪西老年女工。灵活比如武汉有座佛教寺庙,造得跟西式教堂一模一样。民间生态一直各取所需,怎么适合怎么来。凡有用的就拿来,以自己为准。不是知识分子治国平天下,这是有趣的现象。 

木叶:结尾李李遁入空门,往远了追溯,宝玉就是出家。是因为结尾没更好的收束手段?所谓编筐编篓,难在收口。 

金宇澄:李李有原型。她出家的桥段,其实只是小说的中部,原因种种,不能继续写下去。现实中的原型是皈依佛门,三年后出来自己建庙。这一块无法写,不好写,有禁忌。她带两个小尼姑到处化缘,在浙江那边造庙,过了一年多对我讲,已经把庙卖给北方一大寺的和尚。她说,庙里跟社会上一样,都要拍住持的马屁,得到住持的欢心,可以接待外宾,接待泰国和尚、日本和尚,就有出国机会。她觉得没意思,因为做过老板,决定自己干。北方大寺一个中层和尚,不知犯了什么庙规,撵出山门,螺蛳没有了壳,但钱很多,同意买她的庙,三四十万造的小庙,可以几百万卖出。她就去谈,和尚在一旅馆房间跟她见面,不意撞见和尚嫖娼,这简直是通俗情节,大骂了他一顿,她把那女孩收到身边,给她剃了头,没什么仪式,通常身边就这样,带两个小尼到处化缘,到总经理办公室她们一跪,气场就不一样了。这些不能写。 

木叶:其实,这个故事可以专门写。 

金宇澄:比较麻烦,不符合出版要求。现代文学专家陈建华说,李李是90年代这一块最精彩的,很丰满,人总有最后,小说结尾她并不悲切,有宗教精神的读者会感动。结尾符合传统精神。 

木叶:是繁花凋落的意思,包括其他人。李敬泽也说,按传统小说或自然规律,《繁花》极盛则衰,生老病死。写当代小说,可能也没有一种新的范式? 

金宇澄:真没有。作家、评论家有个词叫突破,我比较奇怪,是中国的词吧,我相信西方没这句话。《文汇报》周毅跟我讲,《繁花》“半部杰作”,初始部分那么好,结尾却是那样……我觉得,真正的人生,就是这样。我看过那么多人的死亡,突发的,自然的状态,结尾就该这样。为什么回避。人至最后便归根本,从古到今,不可能另有答案。前天我一个朋友突然死掉了,人死前我没见过哈哈大笑的,有尊严地离开还算是幸运,因为重要的结尾到了。一朵花盛开就有枯萎,即便它变成干花,和真花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没法突破。人生死亡,必然是悲的。 

木叶:小说提到“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 

金宇澄:是《圣经》的话,小毛记住的回答。周毅讲,这小说到后面,怎么没有“上去”,就是说,没给读者一种信心。 

木叶:大江健三郎说,“文学应该从人类的暗部去发现光明的一面……最后应该给人一种光明,让人更信赖人。”怎么处理怎么解读,费思量。 

金宇澄:这是面纱,拨开所谓的温柔的,光明的,麻醉的东西,死亡非常残酷。我在《碗》写了,人是这样过去的。像动物、植物一样,各有各的时间使命,开始与结尾,也都是正常的状态。光明,一是统治者的麻醉,以及宗教的方式。就小说审美而言,死亡非常有力量。 

木叶: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结尾,瘟疫蔓延,船长意识到“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他问阿里萨,我们这样在船上,究竟走到什么时候?阿里萨说,“一生一世”。这是光明的豪气,也是一种漂亮的结尾,尽管内里也包含些许未知和幽暗。 

金宇澄:我是射手座,《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通常讲就是射手座。鲁迅写小孩子满月,一般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只一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遭到痛打。我们的文学写了多少的光明的结尾,相濡以沫温情的结尾,重复的大光明,小光明,等于这个孩子将来要做大官,小官。回避死亡,年老衰败的景象,本能是回避的,很少人去想比如老托尔斯泰最后是死在一个小火车站,怎么来解释? 

木叶:《繁花》为当代所提供的不同视角和力量可能在哪里? 

金宇澄:一女作家说,只有老男人能写出这本书。评论家说是秋天的书,没有错,我的很多朋友死掉了,市民阶层的小毛死前,因为是租赁房,必须转进侄子户口,要签字、银行股票密码要写出来。完事后他母亲跑到外面,抱着电线杆大哭。人生苦短,要紧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没那么多意义,没有那么多深奥的雄心。花就这么谢了。我相信包括《红楼梦》也好,包括托尔斯泰的巨著,人生是悲的,没办法。我爸爸跟我讲过,你老了,就要准备吃苦。现在他九十多了,昨天他叮嘱我说,以后你千万不能住养老院。以前我父亲的上海话很标准,古人讲过,及其病革,遂复乡语,现在他的苏州音越来越浓。大实话我是借小琴说的,不要以为人是一棵树,她发现只是一片树叶,树有木头立着,人是树叶,风一吹都没有了。上海那么多树叶都到哪里去了,没有了。 

木叶:《繁花》经过三个时期,网络连载,《收获》发表,单行本出版,有什么遗憾? 

金宇澄:喜欢听取意见,还可以修订,所谓遗憾,我相信它还能更好,这是一个可以不断修改的东西。 

木叶:一点不像20年没有写作的表达。另一种观点是,认为太节制,内部缺乏一个“破坏”的力量,作者太想达到完美的状态了,无论文字还是故事。显得太均衡,甚至有些中庸。 

金宇澄:是性格的原因,合适我这种状态的人,不张扬,不是诗人性格,是“温吞水”的人。年轻人不会这么写。有人说布局太均匀,一章新一章旧,完全可以破坏它嘛,连写三章旧的,再来一章新的。王安忆讲,怎么你跳来跳去写呀,应改为从头开始写起……意见就这样不同。 

木叶:《繁花》有很多食,还不够色;讲某些人坏,没把更坏的东西拎出来;涉及政治,还不够反动(笑)。 

金宇澄:性格原因,点到为止可以了。写色,担心写出共同的经验,这毫无意义,即使是现在这样,某一个女作家讲,哎呀呀呀,《繁花》真是黄得不得了。但村长大人说,这么长的篇幅,怎么一点(解渴)东西都没有,肯定给《收获》删了。看看,标准多不一样。王祥夫老友说的,大约是“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之意,认为这小说可怕,上海灰蒙蒙的特性,男男女女,黏黏乎乎,面目不清,北方是很明亮很明快的脾气,你这就是上海,男女这么纠缠不休,我们北方,都是乒乒乓乓的就完了,哪那么多事儿?李敬泽在《南方周末》提到《繁花》,也说了“眉梢眼角、万种风情”,这种男女上海的味道。 

在我说的话,真是想避免一般意义的共同经验,比如股票没有写。食色部分再下去,是共同经验吧?男人女人怎么样,容易进入一种意淫。我做编辑,不喜欢这种干瘾,不喜欢这部分的内容。 

木叶:60年代大背景是“文革”。90年代的文本缺乏对峙性的力量(当然经济大潮也可以算),缺乏对抗力量的在场,有一点虚。 

金宇澄:朱文颖讨论《繁花》时说,老金问我,当代饭局这部分是不是有一点繁碎?我说金宇澄你千万不要改,在我的感觉里,这部分是最精彩的,你恰恰把人性的最幽微最本质的东西,通过这部分表达出来了。 

90年代与前一时期不一样,我要的是这种反差。60年代、90年代,总体上分开了,也是镜子的不断对照,一段红烧,另一段清蒸,两块东西之间交错对应,产生滋味。80年代末,包括我们知道的那一场事件,不可能碰,但可以看出历次事件怎么使人物最后结尾“温柔同眠”,这世界,还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 

木叶:小说发表至今,整体赞誉很多,有没有什么批评,感觉点到了软肋之上?或者自己又意识到了什么? 

金宇澄:王鸿生讲,90年代男女之事太多,实际可以另外讲一些内容,还有很多可能性。还有就是结尾部分,80后评论家黄平说,阿宝、沪生与法国人谈电影,有一层意思我没意识到,两个根本不懂上海历史的法国人,也可以来拍老上海电影,作者是否在暗喻,对于上海这个浅表符号,不管中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敢做,都敢上身,做电影,做小说。这分析有意思。读者都以为结尾就是结束了。但雪芝给阿宝来了电话。我的本意是,故事没有结束,可以讲是一个开始。 

木叶:开篇提到《阿飞正传》,一部完成了的电影,结尾阿宝和沪生不认可法国人的电影构想,是表露这时代的不可控?“上海”一直被人解说,无论靠谱与否。结尾呼应开头,有不得不的一面,又有开放性。 

金宇澄:看了《收获》的版本,朱小如跟我讲,这小说从头到尾,怎么没有人物内心世界?我因此在单行本的结尾,加了几句挺重要的对话。玲子问阿宝和沪生,真不知道你们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结婚、不离婚,不怎么说话,只是笑笑。阿宝回答说,对于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什么奇迹了,你想了解男人怎么想,很简单,你去买几本文艺小说,里边的内心描写最多了,看一下就明白了。这一段的意思有隐藏,说出我全部的主张,我告诉读者,这就是《繁花》区别于其他小说的地方。 

木叶:低调的雄心。 

金宇澄:因为当代社会的飞速发展,观念不一样了,小说虽说是虚构,有一种更客观的诉求。我现在但凡看到小说人物在想事情,内心在折腾,或再看托尔斯泰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我会觉得假。人物在想什么,想具体非具体的事,别人能知道吗?也许是当代人的变异,内心排斥虚构的原因。 

木叶:“不响”本身就是心理描写。余华分析《罪与罚》里那个人杀老太太,很多心理没有明写,是通过动作和老太太的样貌来表现。《繁花》里的不响、不出声,意思就是在想过了,一时不能说,不好说,不便说,这是高明的心理活动描写。 

金宇澄:我查过字典,书面语是“无语”,北方话是“不吭声”,“不响”是吴语,只是词典里有“闷声不响”这句,基本可以懂。 

木叶:小说的原型人物,他或她,看后是什么反馈?与作家、知识分子有什么不同?在中国,城市化是个大进程,喜人也很令人不安。乡土文学和城市文学之类的说法不是很好,你与写乡土著称的作家是否有过交流?他们看《繁花》,会不会有启发? 

金宇澄:《繁花》的原型,经过死亡,经过消化与拼贴,已没有真正的对号入座的反馈了,内容比较杂,可以各取所需,引发各层面的共鸣,昨天出版社来送书,司机师傅说,这本书真是你写的?我说是的。司机说,确实很好看。程德培在讨论会说,从来在上海,一部作品没有那么多人或者是业内或业外,男人或者女人,当然女人更多,都那么喜欢这部小说,我觉得用喜欢这个词比较确切,小说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让人喜欢,我们真的有了这么一本小说让人喜欢。我前两天问毛尖,你喜欢《繁花》吗?她说喜欢的,也来参加会议了。小说让人喜欢,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当然可能很多批评家可能不太喜欢这个标准。 

与乡土作家暂时还没有这方面交流。应该会喜欢吧。 

木叶:王春林教授说,“依我愚见,说到上海叙事,自有白话小说盛行以来,一直到金宇澄的《繁花》横空出世,大约有四位作家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他们分别是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以及金宇澄。”此语耐人寻味,有没有想过《繁花》在上海叙事、城市叙事之中的位置? 

金宇澄:我曾经写到过,“我的奢望是,这部书可以为50年乃至500年后的读者,讲一讲我眼里的上海,到那时候,它还是特别的。”当然,仅仅是我个人的奢望而已——《繁花》有大量的时代元素。如果是扯到虚无,也就是说,当这个年代过去很久了,到了可以翻一页书,包含几百年的那种情况之下,《繁花》不再重要了。 

木叶:“它还是特别的。”“特别”指什么?有人赞叹《繁花》的语言,觉得讲故事成精了,喜欢你的叙事,上海味道,思想与信仰……当然,一拆解就不好玩了。 

金宇澄:应该是与当下小说比较而言吧,与50、500年后的小说比较而言,《繁花》的语言、人物、生活细节、环境与场景、常识性内容,应该说还是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