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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丛林

——论笛安

作者:木叶    来源:《上海文化》2013年9月号

很早,她便迷上了文学,心中“完美小说”的标本是《红楼梦》;初中看《喧哗与骚动》;十五岁,《双城记》影响了她的价值观;十七岁,和母亲谈论《金阁寺》……所谓古,今,中,外。不过,相当长时间里,母亲“从来没有发现她有写作的禀赋”。她也参加过“新概念”作文比赛,并未脱颖而出。2002年初,赴法留学。法兰西在窗外,在空气里,在想象中;中国在远方,在故乡,在身体内。她说:“就是那种荒原一般的寂寞刺激了我想要表达的欲望。”这也应了本雅明曾提及的谚语,“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

2003年,小说处女作《姐姐的丛林》,登上《收获》,她将姓氏——李——拿下,署名笛安。是年,她二十岁。2003-2013,十年,文名早已播于遐迩。长篇有“龙城三部曲”等多部,中短篇结集为《妩媚航班》。十年,她和父亲李锐、母亲蒋韵,成为同行,且她的读者要汹涌些。

苏童、刘恒、刘震云,张抗抗、邵燕君……作序,为文,畅言,力挺,明眼人,漂亮话。当然,细心的人会留意到,刘恒在序《东霓》时简短言及:“作为同行也作为同辈,我也要为笛安的父母祝福并与之相约,找一个适当的场合嘀咕一下孩子的弱点,如果她有弱点的话。”小小的好奇在于,是否嘀咕过了?

笛安的写作,非常及物,有一种时代的语速。内里的先锋因子,思想力、想象力以及对神明的畏敬,区别于很多人。短篇《宇宙》中那活脱脱的“虚构生命”,那阴阳界的汇通,特异而幻美;《洗尘》中死之抵达,淡然致远;《胡不归》以新的角度诠释了活着;中篇《莉莉》里有齐物,有异化,有童话,有悲情……只惜,这样的作品并不是很多,这样的奇思妙想在长篇创作之中较为少见。许正是因此,引发了我“嘀咕”一下她的念头。

“《西决》写得生气勃勃,是一篇几乎不着语言痕迹的小说。”苏童这话,我有同感。《西决》的叙述者就是西决,一个女作家以男性口吻展开第一人称的叙事,且有些“少年侃”的腔调,完成得出色。不止一处,笛安坦陈,当时正遇到瓶颈,是咬着牙写完《西决》的,可见艰难、辗转,一方面会更为重视,更有闯劲和元气,一方面也难免有些欠妥。不过,《西决》的问题不在语言(下文会谈及),龙城三部曲的后两部,文字则明显松懈了,《南音》下卷又有所回升。于是,我的嘀咕从语言开始,而对语言的“嘀咕”,也会涉及相关的对话和心理描写。

后来,我的意思是说,很后来——当沧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发生过之后的后来,我常常会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萤火虫。想起它们,我就有种冲动,想说一句“从前呀——”用来当做回忆往事的开头。

……

“郑老师,”有一天她问哥哥,“你觉得我爸爸的案子会怎么判呢?”

“这个,真的说不好。”哥哥真是从来都不撒谎的。

“爸爸会死吗?”她平静地笑笑,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要隐藏一张考坏了的试卷。

“这个应该不至于的。”哥哥也笑着摇摇头,好像她的问题是:“晚上会下暴雨吗?”我想,也许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安慰昭昭,于是他选择了平淡地对待她所有的恐惧——敢承认的,和不敢承认的。

出自《南音》上卷,昭昭父亲的工厂爆炸,死伤众多,昭昭也受到死伤者家人的威胁。南音的“哥哥”郑西决,是昭昭的老师。从“后来,我的意思是说,很后来……”开始的这一段,约一百字,腔调很南音,也能引起读者对昭昭的关注,可能也是很多人喜欢的腔调,但是,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南音真有必要如此这般强化语气吗?这种叙事很流畅很完整,看似没什么问题,实则失于平滑,少了韵味与弦外之音,显得小气。

“爸爸会死吗?”她平静地笑笑,像是一个小孩子想要隐藏一张考坏了的试卷。在此前的数十页里,对昭昭的个性和遭遇已描摹颇多,此刻隐藏试卷的譬喻性说法,很萌很可怜见,却也多余,尤为重要的是,叙述者的主观意图太过浅白了。“爸爸会死吗?”平静道出后便斩截收束,会不会更有力?

“这个应该不至于的。”哥哥也笑着摇摇头,好像她的问题是:“晚上会下暴雨吗?”下暴雨一语,能展示哥哥的良善和心情,亦不无余味。但是,这样“画外音”般的叙事,低估了读者对此类情境的经验和想象力。叙述者南音进进出出于哥哥西决的内心,当代读者自是可以接受,只是如若不能出彩,倒不如从略。

我想,也许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该用什么方式来安慰昭昭,于是他选择了平淡地对待她所有的恐惧——敢承认的,和不敢承认的。推想得体贴。前前后后这些心理分析和评论,一路读来,很便当,几乎无需思考,整体内容却也因此趋于平面化了。事实上,二人今时今日的对话,有如草蛇灰线,对于后来昭昭不治去世、西决开车撞向陈医生,有一定的铺垫。悄悄地,引而不发,许更引人入胜。

如果只是这一部分也就算了,问题是,类似的对白、心理补位,以及对读者的明示,在笛安小说中随处可见,尤其是在中长篇里。它们便于读者看到更多,读得更快更舒服。然长此以往,可能鼓励读者偷懒。话语铺展与心理评论过多,最终是对读者的一种不信任,而这种太求完整与圆满的叙事方式,还可能是作者的一种偷懒,是语意的惯性滑行,而非深化精进。并不是把画布涂抹得越满越厚,就越是一幅好画——留白是美,陌生化的线条与色彩处理也是美……

再来看《东霓》:

“西决,”我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缕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我?”

他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另一只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链钝重的声音把我和他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就撕成了两半,但是我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落荒而逃了。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要睡觉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看着你,有种你就真的若无其事地上床去,然后把我和你满屋的灯光一起关在黑暗里——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家具一起等着窗外的曙色,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着。

就像你熟知我敲门的声音那样,我也熟知你装睡时候的呼吸声——没办法,我和你太熟了,熟到连仇恨都是拖泥带水,泛不出来寒光的。

故事是,东霓和西决大吵,情急之中,把西决的真实身世捅破,“野种”一语击中了他。大地震,他决计去做志愿者,临行前夜,东霓去找他。我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缕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我?”作者的描摹,展示了东霓的心绪,只是比喻实在不够简练。

接下来,是一串动作,“撕成了两半”亦属妙笔,很有现场感和画面感,不过,“略微”、“短短”、“若无其事”、“小一些”、“一下子”……修饰性的语词过多,确乎拖泥带水了。

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我豁出去了……有种你就真的若无其事地上床去……我和你太熟了,熟到连仇恨都是拖泥带水,泛不出来寒光的。我在引用时省略了不少,还是透出饶舌。饶舌不失为一种杀手锏,在此,却并未超出读者的经验与预期。这种表达执意的方式,虽不能说不好,却也近乎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我注意到,即便是对笛安爱护有加的前辈作家,也是不无批评的。《在亲情纽带的牵绊中成长——关于笛安的“龙城三部曲”》里,张抗抗说,“笛安流水式的叙事方式和过于絮叨的对话尚需加以节制”。事实上,作者采取什么方式叙述,都是风格的展开,并有着具体的意图,甚至,某些在别人眼里“有问题”的语句,正是一种生气和读者的所爱。不过,同行或前辈的话还是值得思量,那些貌似没毛病的地方,貌似读着很顺很轻松的地方,往往正是问题的关键。补充一句,也许,不是笛安不想节制,而是没意识到哪里需要节制,或者说,不清楚具体该如何节制。契诃夫说,“简洁是才能的姐妹”。失于简洁,才华也就失了色。啰嗦的叙事和对话,虽说也能推动情节,但会伤害小说的节奏和张力。整体上,有损格局。

当年,傅雷论张爱玲,有弹有赞,大弹大赞。论及《金锁记》,傅雷特别指出:“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烦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七巧,季泽,长安,童世舫,芝寿,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但他们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谈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接下来,傅雷赞赏对于季泽和七巧“叔嫂调情”的描写。我来引几句小说原文,“她(七巧)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摸上去那感觉……(七巧的那一位是残废)’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张爱玲之手筋,正如傅雷进一步指出的:“每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笛安很喜欢张爱玲,许早就看过傅文,他关于对话、独白、暗示、动作以及心理分析的评说,是否有所启发呢?

语言是构筑小说这间房子的砖石,是读者的“第一印象”。与之密切相关的叙述、对话和心理描写,样样吃紧。要节制能节制,要张力有张力,房子才会更美,更坚固。就像GDP的提升,不能一味依靠固定资产的投入,科技创新等等才是利器。海明威提出过冰山原则:“冰山露在水面之上的是八分之一,水下是八分之七,你删去你所了解的那些东西,这会加厚你的冰山,那是不露出水面的部分。”因为“删去”,所以“加厚”。海明威说得好,对于简洁与力量的示范,也是精彩纷呈的。他尤其善于用动词和名词去探索这个世界。

说了语言、对话和心理等,再来看情节。

在《西决》里,高中时,唐若琳跟西决的小叔郑鸿有一段师生恋,弄得他斯文扫地,妻子离去,唐若琳也被开除,后更名为陈嫣,在大学里遇着了西决。在他乡遇上以前恋人的侄子,这是第一个碰巧,第二,她碰巧又和西决产生了感情,论嫁,怀孕。第三,她最后又回到郑鸿身边,硬是成为西决的小婶。前前后后,设计的痕迹是否太明显了?

笛安为了“圆”陈嫣即唐若琳这一环,费了心思,也充分展示了功力。唐若琳在被开除后,妈妈送她去了浙江的舅舅家,在舅舅的工厂里做了两年零九个月,她突然感到不能这么过一辈子。舅舅帮她弄了个新身份,她更名换姓,复读,高考,在大学里遇见西决时,口音已有变,体型胖了,发型换了,双眼皮割了……这么利用偶然性,确有好处,节奏变快,戏剧性加大,更平添了一种悲情,人无论怎么改头换面,均无法逃脱命运之手。你自认躲开了之时,也许正是你绕进去之日。

坦白讲,生活中,改名、迁居、亲人甚至兄弟爱上同一个人,类似情况不算少。不过,作为小说家,还是应该慎用此类巧合,首先,近似的桥段在艺术作品中屡有涉及(电影《情书》中两个藤井树的迷离故事便巧得厉害);其次,这一巧合在《西决》中具有巨大的结构意义,涉及人物的命运,关乎小说的信用,不可不察,特别是,这部小说乃至整个龙城三部曲,讲的是当下生活,一副写实范儿。譬如,它就不比《芙蓉如面柳如眉》,后者是笛安较早期的一部小长篇,虽说也很当下,但是披了一件“悬疑”的外衣,在此氛围中施展才华、大胆编织,是一种实验,新奇,有趣。作品的取向不同,读者的期待也会有异。

在《小说的艺术》里,戴维·洛奇专门讲到巧合,指出,“过度依赖巧合会危害叙述的逼真”。同时,他提及,戴维·塞西尔勋爵曾诙谐地指出,夏洛蒂·勃朗特“把巧合这只手臂伸得太长,以致差点脱臼”。对于巧合的接受度,不同时期的读者不尽相同,同一时期不同的读者也不尽相同,勃朗特、狄更斯(甚至哈代)的一些巧合叙事,未必不好,但当代读者就可能觉得有些飘了。

吊诡的是,于作家而言,巧合又是一种“生产力”,一种“高科技”,中外均有颇多经典的例子。不妨来看看《复活》是怎么处理巧合的,重逢发生在法庭上,此刻,聂赫留朵夫是陪审员,玛丝洛娃是妓女,她被诬告谋财害命。他认出了她。多年前,他是贵族少爷,她在他姑妈家,半是养女半是女佣,他诱奸了她,并一走了之,而她怀了孕,坏了名声,走了歧路。在法庭上,她没有认出他,而他一直担心被认出,当众出丑。思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去赎罪,到牢中找她。直到这里,托尔斯泰还是没有让她立刻便认出他。托翁的大手笔还在于,从他和她在法庭上遭遇至此,汉泽本已经过去了一百多页,有闪回,有现场,每一页都在折磨着他。来到牢里,他问她在法庭上认出他没有,她答道“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好一个没有工夫!这种“久别重逢”,这种巧遇,把他们的过往,把她和他的天真与欲念,尽显无遗,同时为后来身心的“复活”,奠定了契机。对于这种同一时空下的偶遇,作者赋予了它来龙与去脉,挣扎与跃升。在聂赫留朵夫,是惊讶,提心吊胆,继而忏悔,请求宽恕,乃至求婚……而她想都没有想到会再遇着他,她已将那段不无美好却又可叹的历史埋了,葬了,而今因了巧合,头顶上方突然射下一道光亮……

《复活》里这个巧遇,是意外的,且其间一波三折,于是最终的相逢与认出对方,就显得相当自然,水到渠成。《西决》里,西决曾问陈嫣是不是故意接近自己,想有个机会,再回到郑家报复小叔郑鸿?她笑道,你当我是基督山伯爵啊!西决说,不是故意,就是巧合了?很可能,在写作之际,笛安已隐隐意识到这个巧合实在太巧了。也可能,她受到了《基督山伯爵》情节的影响,因为在这部传奇小说里,主人公唐泰斯被陷害,入狱多年,未婚妻成了他一个仇人的妻子。越狱后,他得到宝藏,化名为基督山伯爵,和几个仇人的再次相遇(身份都变了),这一切无不是作者和主人公主动有意设下的,目的是报仇,惩戒。《西决》里,陈嫣无意中遇到了自己所爱的人的侄子,并相恋,这种几率实在太小。以致作者自己也不得不为陈嫣加了一句对白,“我真是笨,我居然没有从你的名字上猜测一下你姐姐会不会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东霓)”(《西决》中还有一大巧合,即,不单东霓和唐若琳是同班同学,江薏也是,三人都是小叔郑鸿的学生,唐若琳爱郑鸿,也爱过西决,作者还安排江薏和西决深度恋爱,而西决和东霓间的情愫也耐人寻味。不是说这样的戏剧化不可能,只是太“三一律”了)。待到发觉时,陈嫣已和西决有了感情与结晶,小说的戏剧性自是越来越强,但已有网友吐槽,“太狗血了”。

如果,唐若琳是化名陈嫣后主动去接近西决,那么这个巧遇,就好解释了,就比较自然了,然而其间的阴谋性便也陡升,和整个三部曲的氛围相悖。很可能是因此,再加上一时未想出更巧妙有力的情感架构,笛安才不得不冒险,设计了这么一个庞然而无意的巧合。

“真实人生往往要比小说还要离奇,因为真实人生不需要顾及可能性。”马克·吐温这话有着言外之意,小说还是需要考虑可能性。创作是辩证的,一方面“无巧不成书”,作家要大胆虚构、恣肆书写,特别是在中国这一超现实的大时代。另一方面,作家要顾及故事的可能性,逻辑性,不要过度演绎,不要依赖俗套。巧合作为一种叙事技巧,最终要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要大巧若拙,浑然天成。叙事的一个准则,就是要尊重人物在虚构情境中的自我生长,就此而言,出色的巧合,即大慈悲。《西决》在戏剧化、可看性上用力过猛,值得思量。

下文所及,也包括巧合,更关乎自我重复的问题。

中篇《姐姐的丛林》里,妈妈接“我”,从学校回到家,“家门居然开着”,走进客厅,“发现绢姨房间的门也半开着”。于是,“我”正好看到绢姨的脸埋在爸爸的肩头,爸爸的胳膊有些粗暴地搂着她的腰。先不说这两个人有多么粗心,再看几十页之后,“我”返回,帮谭斐去拿他落在楼上的手机,“门没有关”,手机躺在沙发上,“我走进去,绢姨的小卧室的门也没关”,于是,我又发现,姐姐和绢姨紧紧拥在一起。在同一篇小说中,有如此雷同,或许还可生出幽幽意味。而在《南音》上卷,“客厅深处半开着的房门边匆匆闪过了一个人影。我希望我没看清楚那是谁,但是,我就是看见了”。在《怀念小龙女》里,“宾馆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我敲了门,没有人应。于是我就试探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那张床是整理过的,看不出一点寻欢作乐的痕迹。就在我把小龙女的东西放下准备离开的时候,浴室的门突如其来地开了”。于是,“我”又看到,孟森严走出来,怀里抱着赤身裸体的,熟睡中的小龙女。也正是因此,“我”拍下了他抱着她的裸照。后来,这张照片被“我”传到了网上,大波轩然,几个人的人生就此改变。

在艺术创作中,有些元素会频频出现,梵高不断画向日葵,里尔克不断写天使,海子不断追问麦子和太阳,普鲁斯特不断追忆小玛德莱娜蛋糕,那是一种意象,一种延展或升腾,但是,笛安通过门未关而凑巧撞破某种秘密,这种情节设置用一次两次,很是不错。屡屡使用,在意义上就可能贬值,在叙事技巧上就属自我重复了。家的大门,卧室的门,客厅的门,宾馆的门,浴室的门……门虽略有变化,但就不能打开一扇“窗”吗?

类似的重复,或自我沿袭,还有。在短篇《威廉姆斯之墓》里,女儿把肝移植给父亲;在《怀念小龙女》里,小龙女为自己所爱的人的妻子做肝移植,它们都是小说中要命的情节。现实中,肝脏配型成功非常不易,就是说,这样的事罕见,小说里发生一次,可以,也确实会对人物情怀和故事走向有巨大助力,但是,一而再,就令人未免生疑了。作家一遇到难点,就动用奇异的情节(甚至懒得换成另一种移植),以转折、以提速、以升华,细心的读者不免会纳罕:想象力呢?攻坚力呢?简单而言,在需要才华之际,才华切不可隐身。有人会说,一些情节的雷同,也可能是作者无意为之。我想指出的是,若真是无意,就更值得警醒。

回到《姐姐的丛林》,一部非常棒的处女作,因作者当年才二十岁,尤显夺目。而今细看,某些隐患已埋在了那里,短短几十页,可见一个男生和姐妹二人都有情感纠葛;姐姐对绢姨非同一般的感情;父亲与绢姨的隐情;绢姨出车祸,孩子流产,再也不能怀孕,男友“奔驰”也发现了她的背叛;在尾声,久违的“奔驰”出现,来买安琪的画(他不认识她),也就与绢姨再相遇;父亲的学生江恒突然跳楼自杀;或许还可算上前面所讲的两度借助门未关而发现秘密……在一部中篇里,集结了如此之多的重磅推动力。笛安的强悍在于,尽可能地让一切看上去光顺,富于趣味。有时,甚至不惜在叙事上做浪漫化、传奇化的处理,某些承转显得生硬,难以服人。我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抗抗会在同一篇文章里委婉指出,“《南音》中西决用车碾压医生的情节、南音爱上伤者弟弟的突兀设计、东霓坎坷的人生命运,尚有不合情理之处”。

就是这样,很多问题归结到一点,即,小说的内在推动力和创造力。闪转腾挪,千回百转,而又鲜活独异,自自然然,这一切在在考验作者。有一个很有名也很意味深长的例子,那就是马尔克斯。在写《百年孤独》时,他为了让俏姑娘蕾梅黛丝飞到天上,颇费了些周章。他原本可以很简单地把她“写”到空中去,但他觉得这样的文学细节不可小觑。最终,他是受到了现实细节的启发,让她借助一张床单随风飞起,可信而又有意味。连貌似最无法无天的魔幻现实主义,都如此重视细节的说服力(小说推动力之一)。在叙事上,无论是为了简洁、饱满、可信、壮丽、深刻还是什么,实在没有多少捷径可走,作家只能通过持续的思考和大胆的实践,迎候那寻常而神奇的“床单”的到来。

综览笛安的作品,欣赏她描写当下的才华,尤其是到了“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都是以人物名为书名,并以此人的视角展开叙述,写一个人而带出很多人,写一代人而带出另一代人,小事大事情事城事天下事,比很多青年作家有气象。事实上,笛安大部分的小说现场,都设在“龙城”,一个根本没有龙的现在进行时的城市——龙城引发了诸多想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这,是笛安的小世界,和她的当代乡愁有关。或许,这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也有关。另外,她端的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带来了久违的好看。起初,西决仿佛一个理想人物。东霓,活得很世俗很自我,有私心杂念,而又个性飞扬。真正的破与立,在于《南音》下卷,视野和触角惊人,涉及爱情,和解,命运,重大灾难(地震),突发事件(工厂爆炸),医患矛盾(昭昭病逝,医生被撞)、新闻的使命与可能(反思西决为什么会撞向陈医生),等等,具体到书中的每个人,无不面临难关,尤其是南音和西决,南音把生活打碎,又用碎片和骨血再造了一个自己,西决从神圣的高台走了下来,冲向冷漠而残酷的现实,犹如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和问号……人总是要学着去辨认面目全非的自己,和世界。

生活无止尽,叙事如丛林,闹市不远,天空不远,大海不远,荒原也不远。“笛安越来越露出大家风范”,刘震云是有眼光的。笛安值得期许,也经得起嘀咕。她是一个懂得通过作品反省的作者。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她讲到了重读张爱玲的感受,她说突然间发现,张爱玲教会自己特别重要的一样东西,即,“非常大的情节和波折的推动,都是在生活的小细节里面。所以,《色戒》里的人,从头打麻将打到尾,惊心动魄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她的话,可能已延展到了李安的影片。终究,小说之为小说,或许就是要用一个个“小细节”去推动“非常大”的东西。意识到不易,做到更不易,不过,读者已见识了笛安之“惊心动魄”,读者还在期待。那是一个个贪婪、尖锐,而又普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