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格非《蒙娜丽莎的微笑》
(来源:《青岛日报》2009年3月11日 作者:张泉西)
格非是1964年出生的人,那代人很“幸福”,因为他们在最好的年代,赶上了最好的时代。他们二十几岁时,正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二次启蒙”,文中交代了这种鲜明的时代印记:“我们刚进大学那会儿,七七、七八级的同学尚未离校”,而这些人谈的是“普鲁塔克、澹台灭明、奥伏赫变”以及“美是没有目的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等一类话。“蒙娜丽莎的微笑”既然是传世的经典画作,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志,带着这种神秘微笑的胡惟丏就是80年代中国式“启蒙运动”的标志,是那批知识分子的群体影像的缩影,是他们全部理想和挣扎的化身,格非的这篇小说,就是对那个时代和那代人的祭奠。
胡惟丏是“我”的大学同学,仿佛是逝去的历史的一个照在粗糙的现实的不和谐的影子。他是观念的化身,是半鬼魂半人类的物类。他的价值就在于此:“……胡惟丏的道路,就是我自己想走而未得的道路。我在欲望的泥淖中陷得越深,惟丏那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的形象就会愈加清晰。他这一类人的存在,证明了我们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小说首先是对真正有个性的独异个人的祭奠。在学术沙龙上大家对胡惟丏的格外尊重,同学宋建军对他的膜拜跟踪,他住在神秘的花园洋房里,他对“我”的习作的修改及评价,以及他“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是这个意思”和“是这个意思,可话却不能那么说”这类的语言,同学邓海云因为写了一篇时文而收到了胡惟丏的绝交信,训诂学这门课的老师不小心把“稼穑”读成了“稼墙”,胡惟丏就再也不去上课了,而到了期末,“只要他肯来参加考试,成绩一律全优”这样的反常现象,以及胡惟丏反常的习惯——他平常若不看书,很少点灯——他的说法是:“只有在黑暗中,人的灵魂才会安逸。”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产物,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真正当得上“个性”二字。时间已逝,这样的人物也永不再现了。
其次是对学术的祭奠。他是对自己的同学可以起到“小导师”那种地位和作用的人,每月从《古文字诂林》领取9元的编辑补贴,汉语史专业的两个教授为了争着让惟丏给自己当助手,最后闹得反目成仇,形同路人,等等。文中也简略地提到了胡惟丏的家学渊源是“绩溪胡氏”,母氏是赫赫有名的“钱塘杭氏”,而他“幼受庭训,于章、黄之学多有所窥”,更难得的是“英文、德文皆有根底”,还有“博闻强记、过目成诵的天资”,好事者询问他是否与绩溪胡适有什么瓜葛时,他“微微颔首,未置可否”。他给心爱的姑娘一本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谈话内容不是“波罗蜜”就是“维特根”,茶几上的书都是繁体字的竖排本……这是对一代学人的追念,他们真正地学贯中西,对旧学新学、中学西学皆有造诣,又有赫赫家世做背景,底气十足,外发出来却含蓄内敛,形成了学问涵养出来的通体的知识贵族气派。
对胡惟丏的祭奠,还是对历史符号的祭奠。胡惟丏的身上被作者贴上了若干有着深重历史痕迹的符号,这些符号尖锐地刺入读者的眼帘,仿佛《红楼梦》里对秦可卿房间布置的描述一样。惊心动魄,极尽能事。比如他深厚的家学渊源;比如他住在“漱石公寓”的花园洋房,里面袁克文曾住过三个月,白崇禧亲手枪毙了一个少将副师长;比如他用来打卦的三枚锃光瓦亮的“康熙通宝”;他的诡异的舅舅;喝水的茶杯“杯壁上的古旧人的物肖像依稀可辨,一看就是百十年以上历史的旧物”;老式的留声机;“吴江晴雪图”古画以及他送给“我”、但又被“我”转送给魏挺的金农的《兰石图》……这些看似随意点染的符号化的东西,一一透出胡惟丏背后厚重的历史背景,胡惟丏就像是镶嵌在这幅历史背景上,让人看到这些符号化的标签,但看不透他背后深邃的历史。而历史确实已经远去,只在胡惟丏身上显现出零星的碎片,提醒人们历史曾经很鲜活地存在过。有了这样历史背景的衬托,胡惟丏背后仿佛多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影子。
然而,这个理想人物是有局限的,他的局限就是对这个尘世“既渴望又不屑”。文章最后,当“我”梦到胡惟丏邀请“我”谈话时,胡惟丏谈到这笔捐赠时却说:“我知道他指定将那笔钱给我,是出于善意。不过,这件事本身仍然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他在遗书中说,他想过我的生活,可是他大概不会想到,也许我做梦都想过他的生活。你知道,我本可以留校,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从此过上碌碌无为的日子。没有什么希望,但也不至于绝望。也许,我们每个人在心底里都想过别人的日子,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根本悖谬所在。”这是不是格非那代人的局限,或者是大多数既渴望超越、又无力在精神上彻底自足、彻底与俗世决裂的人的局限——我们大多数人的局限?或者这不能称作是“局限”而是现实?或者是人类这个物种的局限?人类从来都没有停止超越的冲动,却永远与现实世界藕断丝连。
作为一个有局限的物类存在,独异个人到底应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是这篇小说暗含的一个问题。胡惟丏在尘世中显然是格格不入的,这是注定的命运,还是他给自己制造的怪圈?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生存方式?或者换种方式提出问题:对学问、对历史、对精神的探索与追问,人类可以达到何种程度?小说只是从侧面提供了胡惟丏深重的历史痕迹、深厚的学问造诣来暗示他的精神追求,这种由历史、由学问而导向精神的路途,是不是以胡惟丏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最终路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