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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中盛开的百合

——解读施玮诗集《歌中雅歌》

邱亚雷 

摘要:作为海外华文的书写者,施玮始终坚守自己的文学阵地,她的诗集《歌中雅歌》对梦想、死亡、灵魂进行了深入地探讨,意在剔除琐碎的日常经验对人性的遮蔽,发掘神性之光以重塑永恒价值,她的诗歌具有鲜明的超验性,真理性和当下性。

关键词:施玮 梦想 死亡 灵魂 超验性 真理性 当下性

后现代主义思潮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深度模式的消失,历史意识的断裂,文化产业的批量复制,以及无风格取代个性化的写作,用商业消费淹没审美自律,后现代主义在把文学拉下神坛的同时,也丧失了对灵魂的拷问,对真理的倔犟追寻。一批玩文学的“大师”或“小丑”抱着娱乐至上的精神,充分享受着叛逆和颠覆带来的快感,使文学的使命感和道德感沦为苍白的“文字游戏”、“成人游戏”。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第三代诗人为了争夺诗歌的话语权,从后现代主义思潮中盗取了反叛的天火,他们对朦胧诗以抗拒的姿态迎合主流意识形态不屑一顾,更对朦胧诗人的启蒙精神和英雄话语反感至极。他们提倡“诗到语言为止”,消解诗歌的文化的意义和崇高的使命,一时间口语诗,非非主义甚至后来的垃圾派,下半身写作风靡了整个中国诗坛。网络的普及为这种泡沫式的写作提供了便利,只要轻轻一点鼠标,一首诗或一个诗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诞生了。然而,诗歌作为文学的最高形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历史及审美价值观的综合体现,是一个民族内心最真切的回声。因此,一部分诗人在这种后现代文学的浪潮中自觉地保持清醒,他们以对人生和真理奥秘的探寻卓然自立。诗歌对于他们是一种终极的理想,是一个人在困厄无助时的救赎通道,是废墟上含苞欲放的花朵。有的评论家将他们的写作方式称之为“神性写作”或“灵性写作”。其实,这两种称谓的主旨是相同的,意在剔除平庸生活中琐碎的日常经验对人性的遮蔽,发掘神性之光以重塑永恒价值,在荒芜的大地上建筑文学神殿。

施玮的《歌中雅歌》是近年来少数几部令我震撼的诗集。中国自古就有著书皆为稻梁谋  的传统,众多文人过多的关注于写作带来的物质利益,而在精神提纯和对终极真理的追问上力不从心。施玮这本诗集却展现了别具一格的大气。她以大地女儿的姿态聆听天堂优美的笛声,而她的灵魂充盈着大善和大美。施玮的诗歌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英雄激情,她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体验神圣之光瞬间的照耀不惜粉身碎骨。施玮年幼时在祖母的熏陶下浸淫于唐诗宋词,这个“前生是宋词中的一个女人”(《1996:宋词与女》)临近中年又皈依了基督教,在异乡的天空下获得了新生,从而让中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血液在她的血管中流淌。《歌中雅歌》是施玮写给上帝的“情书”,在这部诗集中,她对梦想、死亡、灵魂进行了深入地探讨。梦想、死亡和灵魂构成了施玮诗歌的核心主题,它们在施玮的生命中相互纠结相互渗透。

赫塔•穆勒说:“我走的是一条死路,你不该看它通向哪里,而是看它从哪里开始。”“我始终站在起始地∕扑扇着翅膀,高歌理想∕满怀豪情做些振翅欲飞的模样”(《幸福》)。施玮和大多数诗人一样,在人生的初始,有一种对梦想的本能的饥渴。施玮上小学时就对毛泽东的诗作充满了狂热,以至于工作之余自费苦读了成人自学高考党政系。她自觉地投身于革命的大熔炉中,这时候的施玮在梦想中尽情地遨翔。梦想源于信仰,不论青春年少时倾心于革命理想,还是中年后皈依基督教,时光的流逝无法掩埋施玮那颗信仰之心。“祈福的人群,∕穿着黑衣低头缓行∕像一群尘土孕育出的蛾子∕无可奈何地被梦幻吸引”(《信仰》)。施玮对梦想的追求是决绝的,尽管生命也曾有过困厄,甚至是如临深渊的绝境,但施玮在黑暗中并未迷失方向,这一切全靠梦想之光的指引。“黑夜中我对风和雨都感到亲切∕ 泰然地忍受着皮肤的撕裂∕ 只要没有白昼来暴露的伤痕∕便可以把日子一页页翻阅(《生活》)。

当然,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情感丰富、心思缜密的女诗人,在梦想破灭、光明骤然熄灭的那一刻,死亡和绝望仿佛绵延不断的山峦,人生中接踵而来的打击让施玮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面临死亡是人生中最严峻的考验,而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梦想的破灭就意味着死亡:“肉体自伤口流出/汩汩地,钻入地壳的毛孔/怀着忧郁的心情,深入下去/深入到真正的,不存在对比的黑色中/消灭自己和自己的轨迹”。即便在她归信基督之后,诗句中满溢生命之光的同时,仍记录下一个个死亡的回眸与追逼的足音:“世界,向我失声——仿佛旧影片中的布景”(《鲜红的郁金香》)。 “感觉今天是一条巨大的鱼∕死了。躺在餐桌上∕疲倦地等着一点点消失”(《一天结束》)。处于此种状态下的施玮精神世界是失血的,疲惫的。她肯定感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但她渴求解脱的灵魂从未停止过挣扎和思索。诗人冯至说,“诗是时代的声音,同时也是求生意志的表现,诗人写出他的诗句,不只是证明他没有死,还要表示他要合理地生活。”在施玮的诗歌中,她真实地呈现了在生命的荒漠中忍辱负重踽踽独行的心灵轨迹。这一段低潮大概持续了十年左右,这十年是施玮的精神和诗歌化蛹成蝶的潜伏期。如果没有这十年,施玮的诗歌也不会达到今天的境界。“一个诗人能把作品锤炼到何等程度,全看他被生活锤炼到何种程度而定。”施玮自我放逐于山水之间,在宁静中终于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与其说是上帝的召唤,不如说是信仰的回声,真理之光再度照耀诗人处于迷雾中的心灵。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施玮敞开,她重新听到了“羽毛纷飞的音乐”,感受到这“灵魂的伴侣/以轻柔的手势拨乱我/将我拥成正午的阳光”(《羽毛纷飞的音乐》)。诗人的灵魂得到了拯救,获得了无法言说的大安息。“平息了∕肉体中的纷争,血液中的哭泣∕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手∕任凭自己如轻风般,流动,消失。”(《与苍茫相对》)

施玮的诗歌创作本质上是反后现代主义的,她的每一首诗无不是关于真理和灵魂的密码,其大多数诗抒情对象均指向“上帝”,在“上帝”神圣之光的照耀和启示下,施玮开启了洞察人生和生命真相的“第三只眼”。总体来说,施玮的诗歌具有鲜明的超验性,真理性和当下性。

脱俗的超验性。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受第三代诗人影响,一部分诗人沉迷于口语诗的创作。的确,口语诗的简明易懂以及诗意的自然呈现打开了一片新的审美天地。但是,这种口语诗的创作并非摘除了一切羁绊的“野马”,口语诗能否真正抵达人心也很值得怀疑。所以,相当一部分口语诗简单琐碎了无诗意,不过是平庸经验的模拟和复制,而施玮骨子里有一种对诗歌的敬畏感,那些肤浅的呻吟或无聊的吟唱注定与她无缘。施玮不仅具有良好的古典诗词修养,此外,她的哲学功底也在一般的诗人之上。施玮笔下很少有脂粉气,她一开口便是洪钟大吕,一种女诗人中少见的厚重和苍茫使她的诗歌熠熠生辉。她可以自由地在平凡的事物中穿行,由经验向超验的升华从容不迫,让人耳目一新。“美丽的女人被爱埋在土里∕ 成熟是根须的伸展,妙曼而艰辛∕ 等到时光蚀去血肉∕ 冰做的骨骼成了历史的饰品”(《女人》)。施玮作为一位知识女性,对女人和爱情的认知相当深刻。一些女人纵然获得了完美的爱情,但结果却是被爱情埋葬,她们的默默奉献虽然值得称赞,但女人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很多有才华的女人最终成为男性的附属物或历史的祭品。施玮经常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打量自己“仰卧在天空下任尘土亲近面庞∕风与菌菇无言地开放∕我幻成一池湖水,独自静卧”(《亲近泥土》)。施玮的灵魂经常站在高处,俯视红尘中的自己和芸芸众生,“认识尘埃中的人们如何麻木地行动,逃难或歌舞,形容安定/只为了完成命定的时日,辛辛苦苦地从出生到死亡”(《宋词与女人》)。 “我团起从未被阳光/照耀过的四肢,悬于空殿/像口古钟泛着铜锈”(《无梁殿》)。这种对生存状态的诗意描述,令施玮的诗歌超脱了经验的限制,创造出了超验的感受,揭示了生命深处的奥秘。

辩证的真理性。曾有这样的描述,神最初把光倒进一些器皿里,然而这些脆弱的器皿经受不住强烈的光的冲动就破碎了,光于是散失到无边的黑暗里。在这里,光就是宇宙精神或真理的象征。在经历了人生最深切的痛苦之后,学习了七年神学的施玮终于领悟到,人的灵魂可以超越理性与知识,超越肉体的局限聆听神的声音。施玮终于可以重新认识自己和世界,重新拥有追求真理的勇气。“当我与苍茫相对∕我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满怀感恩”。(《与苍茫相对》)。每个个体生命中都有着宇宙创造者的投影,施玮看到了自身中人性和神性的交相辉映。“天地,因着一棵树的倾听∕而肃穆。以一袭素袍/掩去万千种,躁动多姿的浮华”(《冬树》)。阅尽人世沧桑的施玮如同这棵落尽繁叶的冬树,“忘却了萌芽时的羞涩与轻狂”,以冥想的姿态聆听真理的呼唤。“日月也有黯然的一刻∕你却是永恒的光明。求你∕让我的生命变作你光芒的一缕”(《另一种情歌——十字架上的耶稣》)。施玮对真理的寻求是义无反顾的,因为她明白只有真理才能将人生中的痛苦驱散,给心灵以自由。当然,追求真理的施玮并未让真理耀眼的光芒遮住双眼,她看到了人的悲悯之心,也不回避人的凶恶之性。人类向真理迈进的同时,也是砍伐自身罪恶枝桠的过程。曾经在纷乱和麻木的生活中挣扎的施玮懂得真理的辩证性。而最终,怀着惶恐与坦率走向真理的施玮,也得到了“上帝”的恩赐,得享精神的富足和安宁。

尖锐的当下性。虽然施玮的诗歌较多关注形而上的思考,但她并没有回避生存的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追寻。可以说,施玮不是一只只会在天空中高歌的云雀,她的诗歌深深地扎根于生活。一个诗人只有关注当下,才不会陷入题材和灵感的枯竭,灵魂才能时刻保持吸纳状态。施玮的诗歌大多从世俗生活中取材,在人生的点滴中寻找生存的真谛,然后将之上升到精神关怀的层面。如小诗《酒吧观画》:“褐色的老牛正向我走来∕向我这个没有巢穴的人走来∕我们在画里画外∕相视与相慰∕互无所求互无所依。”施玮随手撷取了生活中的一角,将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疏离感描绘得淋漓尽致。人类在追求物质现代化的同时,也失去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心境。再如《浴室情节》:“这间浴室是我唯一可以∕赤身裸体的地方∕人便轻如一缕汽水贴附镜面”。苏轼在长江面前哀叹“吾生之须臾”,而施玮在浴室欣悦释放。通过洗浴这种具有宗教意味的仪式,施玮卸下了所有的负累,更加清醒地认识自身。施玮的精神是纤细敏感的,她的一双慧眼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意味的细节。“坐在蚊香上∕仿佛坐在唱盘上∕唱过了,就成灰烬”(《进入夏季》)。短短三行诗容纳了诗人对生存和死亡的深刻体验,如同宗白华的小诗或日本的绯句,言有尽而意无穷。

施玮的诗歌紧紧地依附于这个时代,清醒地面对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然后以自我强大的人格力量进行提炼和整合,从而展现出一副原汁原味的当下生活图景。施玮从来不回避生存的尖锐疼痛:“蜗居在,城市灰色的格子里/骨骼蚀化。肉体软弱/人们像一只只蠕动的幼虫/……/失去思想的灵魂/如空白的荧屏,闪着刺目的雪花”。正如王家新评论策兰时所说:“不单是那种捂着伤口生活的人,更是一个靠挖掘自己伤口生活的人。”作为一个海外华文的书写者,施玮始终坚守自己的文学阵地,不为中西方花样繁出的技巧所迷惑,她的诗歌已经上升到了宗教和哲学层面,这种精神上的大气让她在当代文学的大地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呈现出可持续发展的写作前景和灿烂的生命之光。

作者简介:邱亚雷,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