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无沫—— 父亲严独鹤的最后岁月(上)
日前,我在刚开通不久的微博上,发表了我今年9月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书稿《人曲》中的两个章节《黑板报小组》和《教授风骨——狱友孙大雨》,受到不少网友的关注,深感欣慰。今天这此再发表一节《相濡无沫——父亲严独鹤的最后岁月》,同时附上《人曲》的内容简介以饷同道。
从上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末,新闻报一直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父亲主持新闻报副刊《快活林》《新园林》三十余年,以“独鹤”为笔名,在他执笔的“谈话”专栏上,每天撰写一篇短文(时评)。所选取的题材,上至国家大事,下及市井琐闻,皆为平民所切切关心者。文字平易,雅俗共赏,每篇虽不过几百字,却深受读者欢迎,也为自己赢得了很大的声誉。
一
(1964年9月26日,我是上海师范学院四年级学生,这天我从校门跨入了上海第一看守所牢门。1966年我被处以劳动教养二年,同年底解除教养,1967年3月我第一次回上海探亲)。
一九六七年三月,我终于首次获准探亲。
家还是那个家。但是,一切都变了。
坐了一夜火车。走近熟悉的门口,正是天色微明时分。
后门紧闭着,我举手敲了几下,声音并不响,但我的心别别跳着。开门的是惠英表姐。虽然小马路上寂无人迹,但惠英表姐还是惊恐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随即将我一把拉进室内。
我走入二楼父母的卧室。听得是我敲门,年近八旬的父亲,已披衣坐在床上等候。母亲则在房中张罗着什么。
我轻轻唤了一声父母。父亲无言点点头,然后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拉我在床头坐下。
我觫然警觉,眼前的情景,和我几年前的一场梦境,何其相似。
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曾经做过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中的我,因故被迫离家流亡,多年后匆匆回家省视。也是这样昏暗的床前,父亲握住我的手,希望我不要再离开了。可是我对父亲说,身不由己,马上就要走的。梦醒之时,泪痕犹在。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宿命论者。然而,冥冥之中,莫非真有一种预兆和感应存在。
父亲老了。
父亲长我五十四岁。从我记事起,眼中的父亲,一直就是很老的。然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衰老。
精神、心灵上的极度衰老、衰退、衰竭。
多年来,在我的面前,父亲一直是不苟言笑、居高临下的长者。此时,他的眼中,流露出那么深的依恋和亲情。
他絮絮地告诉我,这几年的种种经历。
他说,自我离家后,他身体一直不好。一九六六年春,发现患了早期肺癌,不久,住入上海级别最高的干部医院——华东医院。主刀医生是当时上海最好的外科大夫之一,石美馨教授。手术十分成功。父亲撩起衣服,让我看他的刀口。不愧是名医,从前胸绕到后背,那么长的刀口,就象是一条细细的,熨得服服贴贴的褶痕。
遵照医嘱,父亲戒掉抽了半个多世纪,每天多达二包的香烟。
仅仅戒了半年。
“文革”开始了,他成了“反动文人”,被列入“牛鬼蛇神”。
说到被抄家、被批斗,父亲居然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他说,上海图书馆的造反派毕竟是文人,抄家时,家具、衣服都保存了下来,没有像有些学校的红卫兵那样,实行毁灭性抄家,全部抄光、砸光、烧光。父亲还说,在上海图书馆的几位馆长中,他受到的批判、斗争的烈度还算是比较轻的。挨斗最凶的是顾廷龙馆长。顾廷龙先生是主管上海图书馆日常工作的,权重、事烦,吃的苦头也最多。在上海文化系统中,上海图书馆和上海博物馆同属于一个口子。文博口每次召开批判大会,上海图书馆主斗对象都是顾廷龙先生,上海博物馆的主斗对象,则往往是老馆长徐森玉先生。父亲大多处于陪斗地位。
父亲说,有几次,他在母亲陪同下,到上海图书馆接受“批判”。上楼时,大理石楼梯既宽又高,他身虚体弱、腿脚打颤,上不去。母亲要扶他,造反派不准。于是,他只能手足并用,一级一级爬上去。他爬的时候,那些不及他一半年龄的“造反派战士”就站在楼上,看着他笑。
他们并不太凶,也没有打我。父亲依然怯生生地笑着。
批判的时候,他们本来要我弯腰九十度的,顾馆长他们都是这个姿式。我年纪大了,弯不下来,就让我跪着。后来,就半跪半坐在台上。父亲告诉我。
八十岁的人,半跪半坐,动辄几个小时……我叹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几次,徐森(玉)老就跪在我旁边,他比我还大好几岁。听说麒麟童(周信芳,上海京剧院长)眼睛瞎了,批判时不肯弯九十度,也是这样半跪半坐的。父亲又笑了,还是那么怯生生的。
二
在这里,我多少化一些笔墨,说一说我的父亲。
父亲生于一八八九年重阳日。一九一四年,他二十六岁时,进入新闻报社,此后几十年,一直担任新闻报副刊《快活林》和《新园林》的主编,及新闻报的副总编辑。
新闻报是清末民初期间,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也是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同申报合称“申新二报”。旧时,《报童歌》中“三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即指这两张报纸。
从上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末,新闻报的《快活林》、《新园林》和申报的《自由谈》,一直是国内拥有读者群最大的报纸副刊。父亲主持新闻报副刊三十余年,以“独鹤”为笔名,在他执笔的“谈话”专栏上,每天撰写一篇短文(时评)。父亲的短文所选取的题材,上至国家大事,下及市井琐闻,皆为平民所切切关心者。文字平易,雅俗共赏,每篇虽不过几百字,却深受读者欢迎,也为自己赢得了不小的声誉。
父亲当年主编的新闻报副刊,有三大亮点。其一是他自己撰写的专栏;其二是张恨水先生的连载小说;其三则是丁悚先生(著名漫画家丁聪先生之父)的漫画。其中,张恨水先生的成名,可以说是同父亲的推介分不开的。张先生原籍安徽,久居北平,南方读者原来对他并不熟悉。一九二九年,张学良将军在东北宣布易帜(将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成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服从中央政令,中国名义上归于统一。同年,以父亲为团长的南方新闻代表团访问东北。往返途中,在北平稍作停留。北平同行向父亲介绍,有一位名叫张恨水的小说家,其作品甚佳。父亲遂和张先生相识,成为至交。此后,张恨水先生每有作品完稿,必在新闻报副刊连载,首部即为《啼笑因缘》。新闻报因张恨水的小说而赢得了更多的读者;张恨水也因新闻报而声誉鹊起,名满大江南北。
作为当年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民办报纸主笔,父亲的结交遍及社会各界。诸如演艺界的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郑正秋、张善琨,工商界的吴蕴初、唐君远、胡悌维,左派的田汉、夏衍、洪琛,国民党方面的陈布雷、潘公展,以及袁世凯的公子袁寒云等,都和他有不错的交情。
一九四八年重阳,父亲六十虚度,我时年仅六岁,尚依稀记得家中热闹了好几天。其中,蒋介石先生送来一块由他亲笔所写“进德懿令”四字的寿匾。送来寿匾寿幛的还有于右任、吴国桢等诸公。然而未及一年,国民党兵败南迁,父亲惧祸,其中属于“反动头子”赠送的匾额对联大都付之一炬。迨至一九七八年,我获释回家整理旧物时,居然还发现一幅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张道藩先生(也就是争得大画家徐悲鸿先生前妻蒋碧薇女士为妇的,那位国民党著名才子。)的一幅寿幛,以及时任上海警备司令的宣铁吾将军送的一幅寿联等。真是斯人已去,斯物尚在。
父亲一生办报。在民国年间,除了抗战后期日军占领上海租界,报社被日伪接管,他因拒绝附逆而辞职闲居外,从来没有离开过报社。一九五九年以后,父亲历任全国政协委员,他在政协中代表的界别,也是新闻出版界。但事实上,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对全市新闻媒体实行统一管理,进驻新闻报的是恽逸群先生。他一上任,就对新闻报内的老报人着手清理。父亲和一些同仁被安置到新成立的新闻图书馆,由父亲任主任,从此离开了新闻工作岗位。嗣后,上海的图书馆系统经数次合并,新闻图书馆最终并入上海图书馆,父亲是五、六位副馆长之一。
大约一九五三年前后,父亲还在规模同现时街道图书馆差不多的新闻图书馆担任主任时,发生过一个小插曲。也许是父亲在报刊上久未露面的缘故,也许是旅居港澳的读者对父亲存有一份眷念,当时不少港澳以及东南亚的华文报纸,忽然传出父亲因抑郁而身亡的消息,还刊登了不少悼词和挽联。一时间,家中接到不少来自海外的电话或信函,大都是询问父亲起居安康的。父亲起先还懵然不知,直到有一天,父亲的外甥杨公器表兄的一位朋友从香港来沪,见面就问,你舅太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公器表兄责其出言唐突,这才得知原委。后由父亲亲自撰文至海外报纸澄清真相,闹了好一阵子,才告平息。
不久,全国首届人民代表普选开始。某日,家中突然接到当时上海市提篮桥区政府的一个电话,称有要事同父亲商量。父亲惊咤莫名,自忖与该区素无往来,后方知自己已被推举为该区的上海市人民代表候选人。对于凭空当上上海市人民代表,父亲是颇为高兴的,但又不免自嘲:哪能弄到提篮桥区当代表,好像有点不吉利。
不料一语成谶。十年后,我果然进了提篮桥监狱,当了一名犯人。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成立起,父亲就列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但他已很少写文章,是一个不事创作的作家协会会员。偶尔动笔,也是应中国新闻社之约,为海外报刊写些歌颂公私合营、歌颂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歌颂社会主义新气象的文章。我曾问他,老是写这样的文章,有否感觉乏味。他摇摇头说,你年纪小,还不懂事。话才出口,旋即又警觉起来,瞠目道:你怎么能说些这些文章乏味,不知天高地厚,要吃苦头的!
由此,父亲始终反对我读文科。直至我进了大学中文系,他还一直担心我要“吃苦头”。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父亲收集了不少有关《西厢记》的资料,而且很用心地做着笔记。这可是少有的事。我问父亲,何以对《西厢记》这么感兴趣。他说,文艺出版社让秦瘦鸥先生(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父亲的老友,时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来约稿,他们打算出一套由传统古典戏曲名著改变的通俗小说,约父亲写《西厢记》,张恨水写《梁祝》。
他又说,这恐怕不仅是约一本书稿的事。看来,有关领导部门认为,我和张恨水这样的人,还是有必要再度出山的。
我高兴地说,那好呀!您已经多年没有像像样样地写过东西了。这次一定要写得精彩。
父亲欣然点头:那当然。
由于力求完美,父亲的准备工作比较缓慢。张恨水的《梁祝》先出版,很快招来各方挑剔和非议。父亲闻知后,马上辍笔。他以后曾好几次对我说,幸亏我落笔慢,要不然为一本书,几千元稿费,找上这么大的麻烦,实在不上算。
一九五七年,当局鼓励“大鸣大放”,从中央到地方,先后召开“宣传工作会议”。上海市一级的右派分子,大都是在这次“宣传工作会议”中被“引蛇出洞”的。父亲是上海市“宣传工作会议”的参加者,同时还出席了许多次市里召开的“鸣放会”,总算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关。事后不仅没有被带上帽子,也没有受到任何批判。而且在一九五九年,全国人大和政协换届时,由于上一届代表和委员中,不少人因戴上右派帽子,在新的名单中被刷了下来。而父亲和他多年至交周瘦鹃先生,都被遴选为全国政协委员。
好多年后,父亲对于一九五七年那几个月的风云幻变,始终记忆犹新。我曾几次听父亲说起一件事:交通大学锺兆琳教授,是我家亲戚(父亲早年去世的前夫人,锺氏母亲的侄子),也是上海市人大代表,与父亲往来甚密。兆琳表兄为人鲠直,在当时的人代会及其他各次会议上,言辞颇为激烈。父亲的另一位朋友,同是上海市人大代表的中国民主同盟上海市委负责人连瑞琦先生,曾私下向我父亲说过几次:你这位令亲,说话这么冲,我在旁边听了有点吓佬佬的。每次说到这里,父亲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缩到一起,摇头说,实在想不到,后来的结果居然是兆琳安然无恙,连瑞琦却一顶右派帽子落到头上,而且还是上海民主党派系统几个响铛铛的大右派之一。
我曾经问父亲,这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父亲沉思着说:现在看来,这一次运动,根据上面的安排,民盟是重点。连瑞琦是民盟上海市的负责人,身份决定,即使再小心谨慎,都难逃此劫。
我又问,那你和兆琳兄,都是属于‘劫外’的人物了?
父亲说:不错。我之所以能安然度过这些年的历次运动,就在于尚有自知之明。建国之初,文化部门就对当时的文人分了类,我和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等一批朋友,都属于政治上落伍的旧派文人,无论在人大政协,还是在作家协会,都只是点缀品而已,不过是摆摆样子的,就如药中甘草,可有可无,并无大用,也无大害,不会特意费心费神找你的大麻烦。这就是当年号称鲁迅掌门弟子的胡风、冯雪峰都跌了大跟斗,而同鲁迅水火不容的章士钊,却始终不倒的原因。我自知人老言轻,十分识相。每逢开会,信守一条原则:只添花,不栽刺。一定要提几条意见,也是鸡毛蒜皮,海阔天空,谈笑风生,言不及义。就这样,以不变应万变,每一步都不留下脚印,总算跌跌撞撞地走过了这些年。
父亲担任上海市人大代表十几年。每次例会,他都是预决算审查委员会委员。然而,父亲最欠缺的一门知识,就是数学。父亲启蒙于私塾,十五岁考取前清最末一科秀才。后就读上海广方言馆,那是一所半新旧的学堂,在新式课程中,较重视英语而数理化十分薄弱。至于财务、会计等常识,更是一窍不通。他第一次将当年的上海市预决算报告拿回家时,我刚入初中。那天吃过晚饭,父亲拿着报告,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一点门道都看不出来,就问我是否看得懂。我接过来,竭尽所能,似懂非懂,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父亲听得如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就伸手将报告拿了回去,随手放在一边。
我对父亲说,书店里有关于这方面常识的书籍。如需要,次日放学后就可以代他买一本。父亲想了想,摆摆手:不必了,何苦多此一举。
我听不懂,瞪大眼睛问:这怎么是多此一举。你连报告也看不懂,怎么审查。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一九五九年以后,父亲每年都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人大和政协的例会,每次都带回来一大包会议的文件。父亲本人是再也不看的,拿回家就随手搁置了。那时,我已经进入了高中和大学,出于对国家最高级别会议的好奇,总要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翻看一遍。其中,每年都有不少代表和委员的提案及发言。记得有一条我父亲的提案,说的是他任职的上海图书馆有一钟楼,上面的大钟年久失修,经常错时甚至停摆,希望加以修缮。其他提案的具体内容大都忘了,但同父亲的提案在性质上大同小异。其中尚记得,原国民党元老邵力子先生在一次提案(也许是会议发言,记不清了)中居然提倡妇女吃蝌蚪,说是可以避孕。
我当时很诧异,怎么一年一度“决定国家大政方针”的会议上,几乎所有提案都是这些屁大的事。
不过也有一次例外。记得章乃器先生有过一份发言稿。他虽已戴上右派帽子,但一度还保留全国政协委员的资格。当时,为数不多,尚留在全国政协之内的右派委员的发言,几乎清一色是认罪书,唯独章乃器先生是例外。他的发言,通篇没有一句违心的检讨,而是认认真真,逐句逐条解释自己在鸣放期间的言论。说明自己一向和共产党同心同德,决无反对共产党之意。最后希望中共领导人“坦诚布公,共商国是”。同年还有一份千家驹先生的发言,是专事批驳章先生发言的。次年,在父亲带回的文件中,我看到了是年全国政协“委员资格审查委员会”的一则通告,内容是根据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的决议,决定撤销“该盟前盟员章乃器的委员资格”。
在饿殍遍地的大饥馑年代,父亲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图书馆副馆长,在食品供应上,享受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待遇。他每月可获额外以官价配给二斤猪肉、二斤鱼、二斤蛋、二斤油和一定数量的黄豆和白糖,以及两条当时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甲级名牌香烟(大致是牡丹牌或凤凰牌,逢节日,偶而也有中华牌和双喜牌)。当时,上海等大城市中,能享受额外食品配给者,还有那些亲属在海外,定期寄来外汇者。外汇愈多,享受的配给也愈多。按父亲每月所得的配给额度,同汇入相当于二百元人民币,所得的食品配给额度大致相等。故我曾在背后笑言,一个全国政协委员的价值,比二百五还少了五十。
当然,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让父亲听到的。如果让他听到,会光火的。父亲七十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不高兴。
此外,最吸引人的,更在于父亲还拥有一张上海文化俱乐部的会员证。上海文化俱乐部的地点原先是在长乐路茂名路口的前法国总会(今花园饭店老楼),其中拥有六十米长、三十米宽的当时上海市内最大的室内游泳池,以及当时上海仅有的安装弹簧地板的舞池。后来,迁至座落在北京西路泰兴路的原丽都花园旧址。该俱乐部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上海各界知名人士的聚会场所,到了食品匮乏年代,演变成了上层人士的一个食品供应点。享有会员资格的有上海市和全国人大的代表、政协委员、市政府参事室的参事、各民主党派市委候补委员以上的负责人以及科学、技术、教育、文化、艺术各界的一、二、级教授、医师、工程师、演员、作家……等等。
当时,每一位会员每月可获得十五张餐券。每张餐券可在餐厅以极低的官价,点上一盆在其他饭店绝对买不到的高级菜肴。我至今记得,那里一盆烙鸡面只要一元五角,鸡片和面的份量既多,奶油又充盈,烙得焦黄,实在诱人。同时,每个人只要再付一角饭费,雪白的上等大米饭,可以敞开肚子吃。因之,当时各界名流,对拥有这张文化俱乐部的会员证是十分看重的。在这里,我几乎拜识了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享有成名的明星、大师、作家、学者、名流。文化惧乐部内也有名烟供应。但规定,必须本人亲自持俱乐部会员证到场,验明正身,不得由他人代劳。每人每天一包。于是,就为了这一包烟,众多上海一流的明星、学者,每天下班后乃至休息日,都必至俱乐部报到。济济一堂,蔚为奇观。
一九六零年冬,我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学校组织下乡劳动,我懒得干农活,就伪装患了急性肠炎,住进南汇大团人民公社卫生院。那时,一天五顿流汁,吃的是二小碗粥汤(没有米粒的),二小碗菜汤(没有菜叶的),再加一小碗豆浆。一个星期下来,时年十八岁的我,饿得像一头狼。出院次日,正值劳动期满回家,当天将家里饼乾筒中的饼乾,连同残屑,吃了个兜底翻。第二天是星期天,父母带我到文化俱乐部吃饭,我一连吃了满满六碗。记得邻桌有著名出版家,茅盾先生的内弟孔令境先生,以及昆剧泰斗徐凌云先生,见我如此饕餮,都感叹地对我父亲说:令郎年轻力壮,食量真好!
在文化俱乐部就餐,除了每盆正菜需付一张餐券外,还有一碗一角钱的海蜒冬瓜汤,不必付餐券。有的人本人懒得上餐厅,就想出一个主意,让家中的保姆前去,点上一、二个菜,外加一碗小汤。菜打包回家给主人,保姆就着汤,敞开肚子饱饱地吃一顿大米饭(那时的保姆,不是主人不让吃饱,而是每人每月的粮食都有定量。即使具有上海市户口的保姆,一个月的粮食定量也只有二十五斤,绝对不够吃)。这一来,每逢星期天,餐厅中充斥着各家各户的保姆,大声喧哗,热闹非凡。过了一段时间,俱乐部的管理层对此认为有碍观瞻,终于下令,凡是保姆,一律不准进入。
反右以后,父亲一改每天准时上班下班的习惯,到图书馆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从每周一、二次到每月一、二次,直到一年象征性地去几次。除了开会、看病以及偶尔到公园茶室会会老友,每月数次到文化俱乐部用餐外,其余的时间,他足不出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呆在家里,呆在他的卧室之中。
我家住的房子,属于那种新式石库门。二十六平方米的父母卧室中,有一对小沙发。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就是在那对小沙发上度过的。
一张报纸,一杯茶,很少看书。父亲从早到晚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着神,一支又一支地抽烟。烟灰积得长长的,也忘了掸在烟灰缸里。沙发周围的地板上、到处沾满了烟灰,绒质的睡袍上,烫起了一个又一个烧破的焦洞。
尽管长年囿于平静而又无所事事的生活中,父亲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紧张。凡是母亲外出,侄儿建平每天从学校放学(尽管有保姆接送)前后,他都会显得烦躁不安,扳着手指掐算家人应该到家的时间。一旦认为超过时间,还没有回家,他便会惶恐地在卧室中走来走去,不时惴惴地同身边的人讨论:沿途要乘几站公交车,每站大约需要多少时间。是否需要换车。然后,反复咕哝:“算来算去,也应该到了。我们是不是讨论讨论,路上会出现几种可能?”
然而,只要他牵挂的人平安到到家,父亲的精神状态马上恢复正常,又重新显示出一位学者固有的睿智和风度。
父亲这种莫名的精神状态愈演愈烈。一九六三年冬,有几次我周六下午回家,走进父母的卧室,见房中无人,便向家人询问。在我家服务多年的老保姆阿宝阿姨苦笑着指了指户外。原来,母亲有事外出,超过了父亲认为应该回来的时间,素常无人陪同从不外出的父亲,居然一个人穿着睡袍,踽踽地走出家门,迎着寒风,站在马路上,痴痴地朝着来路张望着。我又气又急,赶到马路上,一把将父亲拖了回来,问:爸,你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做什么?
父亲回答:我只是随便走走,随便走走。
又露出十分罕见的讨好的笑容问我,你估计你娘今天回来,是坐三轮车,还是乘公交车?
我发起火来:随便走走?你这么大年纪,随便走到马路上,喝西北风呀?
越说,我火气越大:你我又不是算命先生,也算不出妈坐什么车,纯粹是自寻烦恼!
父亲平日在小辈面前,一直是维持着绝对尊严的。即使当时已年过半百的大姐,见了他,也向来毕恭毕敬。然而此时,面对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父亲却只是轻声轻气地解释说,我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你不要发脾气。
对于自己的身体,父亲也经常处于恐慌状态。他一天测三次体温,尽管眼睛老化得厉害,但每次都要举着小小的体温表,亲自仔细看过才放心。他每星期都要到华东医院去看病,做各种检查,开一大包中药和各种西药,不折不扣地遵照医嘱,每天几顿,一味不少地吞服。即使这样,一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就担心会不会得大病。一九六二年春,父亲在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期间,突然小便闭塞,病势很急。当时在北京工作的大哥,立即请假,护送父亲回沪。经专家多方会诊,除轻微前列腺炎外,膀胱、尿道等重要器官均无明显病变。但排尿就是不畅,父亲为此忧心忡忡。后来,母亲同家人商量,用陪他打麻将的方法,分散父亲的注意,历时数月,症状才告消失。
“文革”前的十七年,父亲是被文化界圈内的朋友称为“不倒翁”的。然而作为他的儿子,我深深感觉到,他在精神上始终有一种重压感。他的一生,如果以一九四九年划一条线的话,可以说是前后判若两人。在此前,他以一支笔,评点时事,臧否人物,挥斥方遒;在此后,则蜗居斗室,战战兢兢,始终怀着莫名的恐惧。从表面上看,他生活无忧,更为幸运的是,政治生活无惊无险。人人都认为他应该很快活,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很快活,可事实上他并不快活。这些年,虽然他本人一路平安,但环顾左右,却是步步凶险,危机四伏。因而,从我记事起,几乎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真正开怀畅笑过一次。但听长辈说,青年和中年时代的父亲,是一个极有幽默感,极会说笑话的人。
看起来,父亲的晚年生活幸福。其实,父亲的心里很苦。甚至,他连自己也不明白苦从何来。因此,他有苦说不出,对任何人都说不出,包括母亲。因此,就更苦。
可怜的父亲。
三
一别数年,父亲卧室中,那对小沙发似乎更小了。我和父亲相对而坐,恍如隔世。
父亲轻轻地,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着:去年上半年,从北京的吴晗、邓拓、廖沫沙,到上海的贺绿汀、周信芳、李平心、周予同,一个个在报上排队点名批判。我虽觉得来势空前,但还心存侥幸,以为这些年足不出户,也许可以幸免的。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现出一个像哭一样的苦笑,做了一个手势,没想到,这次是通吃。
使父亲一直忐忑不安的是,抄家时,家中被抄出了一件“武器”。
父亲告诉我,当时,来抄家的人除了按惯例将母亲的几件首饰,以及家中存折拿走外,还硬逼着父亲要他交出“枪支弹药”,父亲说他一生都是拿笔的,从来没有拿过枪。可是那些人居然从一只箱子底下搜出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柄上镀了锌,逞亮逞亮,还有一个精致的皮套子。更严重的是,皮套上还有一个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党徽。当时就给父亲定下了私藏武器,妄图复辟变天的罪名。父亲怎么也想不起,家中如何会出现这把匕首的。他担心,日后不知会如何追究。
我头脑中电光石火,豁然一闪,脱口说,原来是它。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东西。
父亲大惑不解:怎么会是你的东西?
我说:妈妈当年开过服装店,为小学生做过童子军服。其中配套的就有一把童子军刀。我那时只有五、六岁,就留了一把给我当玩具,一直保存到我出事。这算什么武器?我记得清清楚楚,童子军刀是不开口的,割肉也不会出血。日后万一再来问起,就说是我的好了。”
父亲如释重负,连声说,这就好。既然是没有开过刀口的,问题的性质,也许就能轻一些了。
但旋即又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说是你的也不妥。你的处境已够险恶了,说不定会再次惹祸上身;说蕴玉(母亲的名字)的更不妥,她至今尚无大的麻烦,这一来,不是引鬼上门么?
一把二十年前,不具杀伤力的小学生的童子军刀,始终是压在父亲心中的一块石头,担惊受怕,直至去世。
我家的被抄,还殃及了无辜的惠英表姐。
惠英表姐姓杨。她属鼠,生於一九零零年,比属鸡的我的母亲还大了九岁。惠英表姐和我家其实只沾了一点很远的远亲。她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大姑母夫家的一位远房堂侄女。她幼年丧父,母亲患病,靠亲戚接济长大。婚后曾随丈夫远赴印度、南洋及香港,一直未曾生育。数年后,丈夫有了外遇,她被迫回国。在那个年代,她虽为弃妇,却始终没有同丈夫离婚。而她的丈夫也始终对她维系着一份责任,那就是每月寄给她一份微薄的生活费,倒也几十年未曾中断。据我记忆所及,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她去世的七十年代中期,大约每月折合人民币三四十元。
惠英表姐回到上海以后,几十年间孑身一人。我大姑母早年孀居,从中年到晚年,一直住在我家,由父亲承担她和其独子公器表兄的生活,惠英表姐也长期寄居我家。我出生后,惠英表姐就帮助忙于谋生的母亲(我生于一九四三年,正处于日伪统治下。当时父亲辞职家居,家中生活靠母亲开一家小店维持),担当起了照顾我的全职,在我身上倾注了可以说是超过母爱的亲情。她寄居我家几十年,由于她的热心和乐于助人,从长辈的我的父母,到平辈的弟妹以及邻居,都共称她为“二阿姐”。就是这样一位可怜而又可亲的孤寡老人,在我家遭受抄家的时候,她几十年苦苦节省下来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也连带被查抄一空。
在这件事情上,说起来,上海图书馆那些来抄家的人员还是相当严格按照“政策”办事的。根据当时有关抄家的不成文惯例,在抄某一人的家时,对同住在一起的亲属可实行“带抄”,而决定是否“带抄”的界限,就在于是否分灶吃饭。于是,已婚且住底楼的二姐汝珍,因为独立开伙而幸免于难,单身而寄食我家的惠英表姐却难逃此劫。
惠英表姐被抄走的财物,与当时有些大户相比,也许微不足道,却是她赖以养老安身的唯一经济依托。
我回上海探亲的日子里,有一天晚饭后,在惠英表姐住的小亭子间内,她握住我的手,向我述说她在抄家中的损失。由于长年抽烟,她的声音很嗄哑。她说:在这些东西中,我最舍不得的是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碧绿的,是当年在印度买的,缅甸产的上等货。我本来打算在你结婚时,送给你的妻子做见面礼的。可是,现在……
她摇摇头,又凄然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死在仲劼(那位遗弃了她的前夫)前面,这是我的福气。不然,我这个孤老太婆就更惨了。
我无语。
我知道,多年来,她一直是把我作为自己晚年的寄托的。然而,我已落到如此境地。我说不出一句话。
灯光如豆,房中很暗——留在我记忆中的那几次探亲回家的景象,都是黑白的画面,没有一点色彩,而且十分晦暗。即使大白天,也是阴沉沉的,仿佛没有一天是晴天——眼前惠英表姐身上只剩下一副骨架,显得更苍老,更瘦小了。干枯而密布皱纹的脸上,似乎只有一双泛黄的大眼珠,定定地注视着我。她问我:阿添(我的小名),你什么时候能离开那个地方?
我知道,她指的是劳改农场。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伤感地又问,我能等到这一天么?
我强忍住眼泪:等吧,总会等得到的。你一定要等到这一天。
就是眼前这高度不到一米五十五,重量不足四十公斤的身躯。从我三岁到七岁患肺结核的那几年,每天早上,从家中背着我穿过几条马路,到离家最近的复兴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尔后,再从复兴公园,将我背回家中。三、四年后,我终于痊愈了,而她腿部的淋巴,由于长期用力过度,却终身留下了好几个肿块。
我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已经自行单独开伙的惠英表姐,每天都要烧一个菜,送到我的饭桌上。菜不多,但很精致,有时是茭白抄肉丝,有时是韭黄炒肉丝,有时是几块栗子红烧肉,有时是碧绿的韭菜花炒小虾米……我至今记得,我到家的当天中午,就看到饭桌上,惠英表姐送来的那一碗南瓜炒毛豆,这是我从小就特别爱吃的。一别三年,惠英姐居然还记得,还想得到,还那么放在心上。使我深深地感觉到,我这个已经被赶到社会最底层的,见不到天日的角落里的人,还有一位同我其实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长者在关爱着。
惠英表姐是一九七六年去世的。我正在军天湖农场服我的十五年徒刑。接到母亲来信告知噩耗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仿佛是家中遇到了喜事,母亲给了我一个大红封袋,说里面装着一份喜帖。醒来后,我很不安,因为以前我曾听一位善于解梦的狱友说过,梦中出现的情景往往同现实是相反的。梦中遇到喜事,也许正是大恶之兆。当天下午,我在工地上挖土,中队事务犯(相当于犯人大组长)过来分发家信,其中就有母亲给我的信。信中告知,惠英表姐因患肺癌于日前去世。
我的父亲在一九六八年已经去世。
三个至亲的人,至此走了两位。
在写信禀告母亲后,我在劳改农场内为惠英表姐戴了一个月黑纱。
惠英表姐身后,我是唯一为她戴孝的人。
一九七八年八月,我获释回家。家人告诉我,惠英表姐弥留之际,还将仅有的一张二百元存折交给母亲,说:阿添总有一天要回来的,等他回来给他,他用得着。
四
我回家的当天下午,家中来了五、六位客人,都是同一幢楼或同一里弄的近邻,清一色的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其中有住在底楼的沈氏五婶,还有二位依靠街道救济金生活的孤老吴阿姨和林阿姨。我母亲早年曾担任过里弄居民委员会的小组长,和邻居的关系很融洽。她们对我父亲也很敬重。令我感动的是,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她们都没有一点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见了我也很亲热,还不住地问长问短,没有任何歧视的成份。
我拿出从安徽带回的农场产的茶叶,沏茶请她们喝。茶叶虽然是最次的,但她们都说毕竟是新茶,有一股很浓的清香。
老阿姨们走后,我忽然想起林阿姨进屋后见到我时,对父亲说的一句话:严先生(她们还称父亲严先生,这对父亲是莫大的安慰),今天阿添回来了,大家就随便聊聊,不要学习了,明天再学吧。
我问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发问,父亲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告诉我,前些日子,里弄居民委员会通知,当今全社会都要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热潮,即使散居在里弄中的退休老人、家庭妇女,也必须赶上这个“革命形势”,也要按组、按户成立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做到毛主席著作、语录天天读。今天来的这些老人,就是由几户近邻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成员。她们隔天来我家,由父亲向这些老人们,就《毛泽东语录》逐字、逐句、逐条,从字音到词义到内容,仔细地进行讲解。据父亲说,倒也颇得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们的欢迎。父亲认为,自己虽然属于被打倒的对象,但在接受“审查、批判”期间,还可以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对这些老人进行一些文字上的辅导,作为自己“将功补过、接受改造”的一种表现。
父亲越是说得轻松,我越是听得毛骨悚然。不等父亲说完,我就连连摇手道:爸,你好糊涂。现在这个时候,还没事找事。千万,千万,从明天起请几位老阿姨另找地方,你也绝不要再作什么辅导了。
父亲看着我,迷惘地问:那又为什么?学习毛主席语录不是大力提倡的好事么?
我苦笑:不错,是好事。但这好事轮不到你来做。你做了,说不定就是坏事。
父亲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咬咬牙,说出了一句:因为你没有资格。
父亲脸如死灰。
我叹了口气,告诉父亲,他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说白了,他和他的同类人的命运,现在真正是叫做听“天”由命,决非一时一事的所谓进步表现,所能改变得了的。这些老阿姨,即使目不识丁,但她们今天的身份,都是“革命群众”,《毛主席语录》更是至高无上的经典。以父亲“牛鬼蛇神”之身,居然辅导“革命群众”学习“革命经典”,岂不荒唐。只要有人针对任何一字一句,说父亲有意曲解,马上就是一场横祸。
父亲瘪着嘴,露出几颗仅有的稀疏的牙齿,静静地听着。终于他痛苦地说,我明白了。明天她们再来,就说我身体不好,讲不动了。
我的担心并非杯弓蛇影。几个月后,住在同一里弄的,我的一位表亲蔡悌仁,早年曾被判过刑,释放后,经常往来上海及原籍浙江吴兴。他原来是电影美工师,“文革”中,一时技痒,曾为家乡小镇商店画了一些颂扬“文化革命”的宣传画,不想其中一棵向日葵竟被指为隐射国民党青天白日图形,再次以“反革命”罪,被判了九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