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在孤绝与超越之间

在孤绝与超越之间

——评施玮小说《红墙白玉兰》     

文/张鹤

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哪个字眼像“爱”这样容易言出,却难于实践;没有哪句表达像“爱”这样容易被误读、滥用,且很难获得清晰明确的解答;也没有哪种情感能像“爱”这样令人刻骨铭心,又让人困惑惆怅了,诚如古代词人元好问所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在所有的爱情故事中,最令人向往的莫过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和美,最令人怅然的莫过于“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无奈,而最让人心痛的也许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遗憾了。并不是相恋的人不曾用心珍惜过,但世事的无常与人性的软弱常常使真心相爱者彼此错过,抱恨终生。

相对来说,汉语因构词法的特殊性,单独的“爱”字很难把爱的丰富内涵完全传递出来,往往需要以兹为构词核心,附加定语构成偏正词组,如“情爱”、“友爱”、“博爱”等等,来确定“爱”的内涵容量。在希腊语中,汉语中的“爱”通常由三个词汇来表达——eros、philia和agapee。这三个单词虽然都在某种程度上包含着汉语“爱”的内容,但其内涵却有较大的差别。其中,eros指的是情欲之爱,它的产生“乃由于对象的某些特性或美质,它的趋向是要占有对象”[ 何光沪:《 “这个世界最需要爱”!——读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读书》1989年第6期],属于较低层面的爱;philia指的是平等的友爱或亲情,属于第二层面的爱;agapee指的是神圣之爱,是神对人无条件的圣爱(也有学者建议译为挚爱),它的产生“仅仅由于对象(及其特性)的存在,它的趋向仅仅是要使对象(及其特性)能够存在”[ 同上。],它属于爱的最高层面。<!--拯救与逍遥-->

不可否认,彼此相爱最深的人往往也会成为彼此伤害最深的人,这种爱恨交织的情感就是相恋者渴望拥有对方却因种种原因不可得造成的。只有当彼此放下自己,更看重对方的存在和需要时,爱的人才会对被爱者迸发出全然无己的挚爱之情,而这正是爱情的最高境界。

施玮的小说《红墙白玉兰》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红墙白玉兰》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标题为“红墙”,共九章。以旅居海外多年的女诗人秦小小与旧日恋人杨修平的重逢作为开始,通过三个主要人物的自述回叙修平与小小、表妹紫烟及妻子王瑛之间的情爱恩怨,这一部分重在写人情世事。下篇标题为“白玉兰”,共七章,通过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和小小的日记自述共同展现男女主人公重逢之后面临的感情纠葛,充分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小小深陷情感漩涡之中矛盾痛苦的情状,这一部分重在写人性心理。

在小说里,墙、玉兰花和红杉树三个意象频繁出现。其中,红墙和白玉兰既是小说的题目,也是小说结构的交结点,同时也是爱的不同层面的象征性表达;红杉树(林)不但是女主人公情感的最后归宿地,也是小说表现超越之挚爱的象征体。


爱之墙

大学时代,聪颖灵秀的小小与沉稳成熟的修平因诗相识,继而相恋,但他们的恋爱似乎从起初就受到了一层又一层的阻隔,仿佛渐次垒起的城墙,将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最终分开。

小说开始,小小与修平在单纯美好的相处中感知到彼此的眷恋和对对方的欣赏,他们认为那种相知相和的感觉就是爱情,这种爱甚至无需用言辞直白地表达出来,惟恐言出的词句损蚀了爱自身的美好和完整。他们的性情如此相似,就像他们都毫不怀疑地认定对方就是自己今生的恋人一样,他们谁也不肯最先破坏这个隐在的约定——真爱,不需要说出来。但在内心深处,两个人又都在不约而同地等待对方先说出这个字,他们明白,只要有一个人先说出来,他们的相知就得到了证明,如一道不可磨灭的封缄,他们可以就此完全敞开地相爱。

令人遗憾的是,人世的残酷和人性的软弱最终让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彼此错过。

从小失去父母的修平被奶奶寄养在李家,他一直把养母的女儿紫烟当作亲妹妹来呵护和爱惜,却没想到紫烟会在长大的过程中慢慢地爱上他。为了逃避这份不应该产生也不可能实现的感情,紫烟在大学读书期间迅速找到一个替代者,并怀上了这个后来为出国而离开她的男人的孩子。李家为了保护女儿的名誉,半是哀求半是强迫地让修平娶紫烟为妻。出于报恩之心,也出于对奶奶的安慰,修平被迫答应与紫烟去镇政府领了一纸结婚证,如此遂了所有人的心愿——奶奶满意于他是个知恩图报的男人而且能够让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不必遭受像他一样的命运,养父母认为女儿有了可靠的归宿,紫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惟独修平一个人承受违背心愿的痛苦。在内心深处,修平执拗而天真地拒绝承认一纸婚书的价值和限制。在他看来,这只是为保护紫烟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是不算数的。领完结婚证一周后,修平遇到了小小,他便明白她才是他真正要娶为妻的人,于是先前出于被迫、仓卒缔结的婚约在他眼中越发地显出虚妄的本质,修平认为它对自己的惟一制约就是令他无法向小小直接说出“爱”这个字,他下定了离婚的决心,紫烟也默许将两个人的婚约定为一年。一年之期,在修平看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一年之后,他将以自由之身与小小相亲相爱。但他并未想到任何承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修平的养父母、紫烟还是修平本人,他们对爱的理解都出现了偏差。养父母对女儿的溺爱使他们不是帮助、鼓励紫烟主动承担错误选择造成的结果,反而假借爱的名义强迫修平接受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紫烟试图以寻找替代物的方式摆脱一份真爱,却在盲目的选择中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人;修平本人的选择看起来是全然被动的,他的命运令人怜惜,他为他人的幸福做出的牺牲令人同情,但他并非全然无辜,他混淆了同情、报恩和爱情之间的关系,为了满足他人的心愿和不合理的要求,他被迫隐藏真实的自己,放弃追求和获得真爱的权利。他不爱紫烟,出于同情与之缔结婚约,虽然是不得已,但不可否认,他漠视了婚约本身的神圣性。正是这种漠视,使他未能尽早看到一纸婚书在他和小小之间造成的误解与伤害有多么深多么大,它成了横亘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中间的第一块砖。

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陆续有其他人介入到修平和小小的关系中,结果使两个本有可能找到复合机会的恋人越离越远。

第一个介入者是美籍华人柳如海(JOHN)。在小小的身体和情感同时处于低谷、无力支撑之时,他偶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把被爱情折磨得心力交瘁、晕倒在火车站前的小小送进了医院,这一举动似乎意味着,从一开始,他就在小小的生命中扮演着保护者和安慰者的角色。单纯的小小和那群诗友们一样,更多地是以好奇、欣赏和友好的态度对待JOHN,她不认为自己最终会爱上这个“老外”,虽然他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英俊文雅、热情浪漫又宽厚率真。在她看来,惟有修平才是她心灵的知己,只有他才真正理解自己,就像惟有她才真正明白修平一样。但这也正是最让小小痛苦的地方,她所爱慕的人竟然是别人的丈夫,而且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尽管紫烟不久就告诉她修平真正爱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并且他们的婚姻最终是要解体的,但是面对一张婚书和一个家庭,小小只能选择退避和放弃,她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他人婚姻的破坏者。这个时候,JOHN热情坦率的追求让饱受失恋绝望之苦的小小得到了安慰和自尊心的满足。

同时介入到修平和小小之间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王瑛,一个比修平小8岁却颇富心机的进修生。她早就看好修平的沉稳成熟和才华横溢,她凭着理智的设计,一步一步地接近修平,并毫无芥蒂地化解了修平对她的反感和拒绝。她属于那种精明而坚韧的女性,一旦看准目标,就竭尽全力地调动一切手段坚持下去,直到达到目的。修平离婚后,他与小小都下定决心准备在夜行的列车上重新开始他们几经波折的恋爱,他们的心意如此默契,以至无需用语言来表述。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王瑛毫不妥协地加入进来,毫不掩饰地向小小的自尊发出挑战,她知道骄傲如小小者不会把她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孩放在眼里,所以绝对不会应战,而一场没有对手的战役,胜利自然会属于挑战者。

于是,两个一直在找机会重新开始的恋人最终在越垒越高的城墙边上被分隔开来。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两个人都感觉到灵魂深处被撕裂的疼痛,但他们从此只能带着终生难以愈合的伤口在大地的两端默默地过着看不见对方却深深地思念对方的日子,终此一生,他们都无法与另一个人完整地生活在一起了。

相爱的人无法最终结合无疑是一场爱情悲剧,在这当中,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和人性的弱点与自私的罪性交相呼应,在相爱者面前构筑了一道坚固的城墙。

修平的养父母和王瑛等人出于一己私意,为了女儿和自己的幸福强行介入修平的生活,将个人的愿望强加给自小就不会说不的修平身上,假借爱的名义迫使修平放弃自己的幸福。在这个过程中,修平的身上充分地体现了传统中国男人的宽厚与隐忍。传统的重压、复杂的身世和内向的性情让他们的生活充满忧郁与沉重,他人往往有意无意地会因为他们的宽厚隐忍加更多的重担在他们身上,而他们出于责任或义务只好放弃自己的渴望与需要。在这里,修平和小小的爱情成了自私的人性的牺牲品。

不过,将相爱者强行分开的阻隔不仅仅出于命运和他人之手,其中也有相爱者自己添加的障碍。修平本来有机会和小小讲明事情的原委,并取得对方的谅解;小小也有机会向修平说明自己的感受,好使对方确切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们都是过于追求完美的人,不肯也不愿做过多的解释,他们执拗地相信相爱无需解释,那个爱自己也被自己所爱的人应该什么都明白、都理解,而解释无疑会将更多的人与事牵涉进来,污染了他们曾经创造的那片真挚纯美的恋爱天空。在这一点上,天性中的自爱使他们对所爱的人要求得过高,他们爱的已经不完全是对面那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是对方提供给自己的一种感觉。他们把对方看作完美的偶像,不由自主地要求对方合乎自己为其划定的爱的标准,他们无法容忍对方做错事,认为那是对爱的损害与贬低。在整个的交往过程中,面对重重误会,他们多次放弃解释和倾听的机会,致使误解越积越深,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弥补裂痕的时机,造成终生的遗憾。

两个人都不肯轻易向对方说出那句宝贵的“我爱你”,又都渴望着听见对方脉脉含情的表白,这种矛盾与执拗的沉默一方面表现出他们对爱的理解还停留在eros的层面,这种爱的最终的目的是欲使对方为己所有,但同时两个人又都害怕自己无法真正得到对方,所以在交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充满了种种猜忌。另一方面,这种矛盾与沉默也表现出二人对婚姻生活实质的片面理解。在爱情与婚姻面前,男女主人公内在的相似性促使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违背心灵真实的选择。因为相像,他们认为彼此是对方的心灵知己,是对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二人是一体——那正是婚姻的本质和夫妻结合的最高境界;但也正因为相像,他们又极端害怕无法真正成为一体——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必然会逐渐地消磨掉爱的激情,使爱出现瑕疵和缺憾,两个追求完美的人无力面对婚姻生活的平凡与普通,也无法放弃对对方的重重猜疑,无法做到相互包容、共同分担和承当彼此的错误。

14年后,小小与修平重逢,两个人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追寻当年错失对方的原因。一切都仿佛是命定的,就像奶奶的那句预言,他们注定无法成为夫妻。那封本该及时到达的信件,那个本来能够持守的29岁再重新开始相爱的许诺,都在时光细碎无情的磨擦中成为泡沫。那么多年里,他们虽然已为人妻夫,有了自己的家庭,虽然十几年未曾联络过,但彼此的思念却从未间断过。他们一直活在对所爱之人的眷恋中,或者说,这种隐秘的思念、这种无望的眷恋成为他们的生命常态,在繁复庸常的日常生活中,他们依靠这种爱——爱一个得不到的人来逃离现实世界对自己的挤压。在这个自设的逃城里,他们妄图以此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仍然为自己、为对方存留着一片未被污染和毁坏的处女地,证明自己仍然未被庸俗世事所吞噬。尤其是修平,在事业上他已经取得辉煌成就,是个典型的成功者;但在婚姻生活中他自知是完全的失败,他不爱妻子王瑛,对儿子的感情也比较淡漠,他毫无激情、毫无盼望地过着机械重复的日子,惟有在思念小小的时候,才会在内心深处涌起一缕柔情。

当两个相知相思多年的恋人终于有了一处单独的空间,并最终完成身体的结合时,他们发现,这场重逢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样,在拆毁、推倒相隔的重重壁垒之后,两个人能够自由、完全、敞开地面对面,反而在拆毁的同时,重新设立了新的障碍——身体的结合不但让两个人对相思的纯美被破坏感到由衷的苍凉,让他们感受到婚床被污损的可耻与可怕,也让他们对自己各自等在家中、对他们充满信任的妻子和丈夫感觉到一种沉重的道德上的负疚。

在小说中,除了男女主人公修平与小小通过自述向读者展示他们深爱却无力言出的矛盾与爱而不得的痛苦,作者还有意为另一女性王瑛留出足够的自述空间,让她既作为修平与小小相爱失败的旁观者,同时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揭示了eros层面之爱的真实状态。表面上看,王瑛与小小、修平是截然不同的一类人,她有着世俗的精明、耐心和执着,以坚不可摧的理智一步一步地设计自己的人生,为了达到预期目标,甚至不惜降低人格、忍辱求全。她时刻知道自己的目的和需要,不做虚空的幻想,一旦选择不后悔也不动摇。相比之下,小小是绝不甘心也不屑于成为这样的女人的,她无法忍受以如此清晰冰冷的方式设计、获取爱情和婚姻;同样,尽管王瑛在家庭生活中竭尽全力,但修平始终无法真正爱上这个女人,他看不起她及其家人世俗功利的人生观,他厌烦她的算计、庸俗和实用主义的人生态度。

不过,越过这层表面的差异,我们会发现,小小、修平与王瑛在本质上仍然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他们有着相同的人性弱点。他们的爱是有限的,是充满计较、要求回报的,一旦得不到时,怨恨之情就会促使他们做出言不由衷的选择。他们都渴望从他人那里获得爱来滋养和支撑自己,却缺乏全然投入和给予的爱的力量。如果说横亘在修平与小小之间的爱之墙是因为他们的行动总是违背心灵造成的,那么横亘在修平与王瑛之间的爱之墙则是因为彼此缺乏心灵沟通造成的。这主要是由于他们对爱的认知和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eros的层面上,当人们有意无意地以自我为中心寻求被爱者时,必然要落入自爱的孤绝之境,使爱者和被爱者都受到伤害。

在小说的上篇里,作者还巧妙地创造了一只超越的灵魂之眼来观照小说主人公的行为与思想,并藉灵魂的游思反衬出此世的短暂和虚妄。当小小独自坐在海边,苦苦地思念修平却无法发出召唤时,那个游荡在天上的灵魂看着自己的肉身深陷痛苦不以为然,她慨叹海边的小小在肉身的局限与封闭中,无法明白生命的仓促和短暂是容不得她在这样一件小事上斤斤计较、辗转徘徊的,她竟然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等到修平和小小14年后重逢,共同度过杨村之夜时,面对两个肉身的热烈缠绵,他们各自的灵魂却漠然地冷眼旁观。在永恒不灭的灵魂看来,肉身所感受到的一切快乐也像痛苦一样,最终都要消失,身在其中者无法真正明了这个奥秘,因此才会如此看重付出与得到的多与少、得与失。这种超越性的视角不但为小说提供了第四维的观察空间,使这部写实性的小说生发出一种空灵,而且也体现了全知叙述者对现世的思考——“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惟有超然的心智才能看透所谓真实世界虚妄的本相。

爱之花·爱之树

小说中另外两个重要的意象是“白玉兰”和“红杉树”。

在《红墙白玉兰》中,墙象征着孤独的自爱,玉兰花则象征着平等的友爱——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不再只关注个己的感受,而更关注周围他人的存在与需要;这种爱不再是封闭孤立、自设壁垒,而开始像越过高墙的花朵一样,坦然地昭示自己的美丽,主动地滋养需要爱的人。

修平与小小相思多年之后有了结合的机会,但两人随后发现,他们并未因此让这份曾经充满遗憾和缺欠的爱产生一个圆满的结果,反倒陷入到更深的痛苦当中。彼此敞开带来的不是释放与自由,而是愈加缠绵的刻骨相思;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对自己在爱情与婚姻生活中表现出来的灵肉分离的真实境况进行了深刻地反思。当他们正视现实时,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们自己和属于他们的爱情,还有许多与他们血脉相通的人,他们并非孤立的存在,他们的任何选择都将直接影响着其他人的生活,就像当初别人的选择对他们造成过影响一样。

当他们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时,在一个崭新的视界中,他们最先看到的,是对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从前,他们把对方视为己有物,尽管彼此并未有过应许或承诺,但因为一向视对方为知己,自认为只有自己才真正了解对方、爱对方,所以无法容忍对方出现错误,更无法以宽容之心看待对方对自己的伤害。现在,他们开始将目光从自己的身上移开,不再在意自己为爱遭受的疼痛与苦楚,而更在意对方的感受、对方的需要、对方的幸福,并醒悟到自己对对方的了解和理解是何等地有限。那个被爱的人不再是爱的人为了满足自己而渴望获得的东西,此刻,被爱者因爱者的爱激发出爱的勇气和宽容的力量。

当然,让读者深为惋惜的,也正是让主人公们深感无奈的是,这种坦诚直率的爱的表白因为迟来了10多年而成为一种重负,面对各自的家人,他们已经没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与可能。同时,又因为对爱情纯真本质的推崇,两个人谁都不肯像一位朋友所建议的那样做一对偷情者——既不离开各自的家庭,又能消除彼此的相思之苦。在这个进退维谷的时刻,他们在看到对方的独立存在后,也重新发现了身边亲人的存在。

在此之前,修平与王瑛像大多数夫妻一样,过着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生活。他不爱妻子,对儿子的情感也很淡漠,但愿意扮演一个他人眼中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积极努力地工作,为家庭积累财富,尽职尽责地满足妻儿的一切物质需要。很长时间里,他都未意识到,他一直是婚姻的心灵背叛者,妻儿对他的需要从未真正进入过他的内心,妻儿及其亲人的存在从未真正占据过他的内心,他心里只有对小小的思念,只有他对过去的自己和一份未了情缘的眷恋。到他有一天在行动上也背叛了妻子时,他才在道德的质疑下醒悟过来,原来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只看到自己的需要和内心的疼痛,对那个与其共同生活8年并为他生养了儿子的女人,他从没关注过她的内心,从没试图了解和心疼过她。他鄙夷而主观地认为她是个虚荣透顶的女人,她只爱钱,只爱他提供的社会地位。他从来不知道,在那些看着他漠然睡去的夜晚,这个不乏柔情且真心喜欢他的女人在他身边经历了多少寂寞、无奈和心痛的时光。

对修平来说,爱自始至终都是一件艰难的事,他渴望过给予也渴望过得到,但命运的编排和人性中的软弱使他与所爱之人一再地错过,他只能在无爱的婚姻中疲惫地过着灵与肉分离的生活,爱成了他无力面对也无力承担的重负。修平是无私的、有情有义的,他会为了满足身边之人的心愿放弃自己的需要,无论紫烟还是王瑛,他都是为了对方而结婚的;修平也是自私冷漠的,因为他的放弃总是出于无奈,所以无论对紫烟还是王瑛,他都无法产生热爱之情。

在小说结束之前,修平从JOHN那里明白了一件事——一个做丈夫的男人如果想爱一个女人,想去呵护照顾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只应该是自己所娶的妻。即使当初选择有误,也要持守下去,因为婚约是一个承诺,作为男人,他有责任担当自己的选择。在小说中,修平退场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JOHN说的——“我现在很感谢上天,因为他让小小嫁给了你……如果可以,等你找到她以后,告诉我她平安,我不会再打扰你们”。在这段看似平淡的表达中,可以看到,那个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最爱小小的人,才配做小小知己的修平,此时突然领悟到所爱之人的健康与平安才是他惟一需要关心的事,他最终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三角关系中的位置——成为一个兄长、一个朋友、一个局外人。尽管承认这个事实对修平来说不啻于再一次将小小从他的心中生生地夺走,但面对两个家庭,他知道这是他惟一能做也应该做的选择。

至此,修平终于从孤绝之爱中走了出来,在他开始将目光更多地投注到他人的存在和需求时,那道自闭的红墙壁垒就在花枝探送之处轰然倒塌了。

红杉树作为一个意象,在小说中陆续出现了三次,从表述次数上比同样作为意象的玉兰花出现的次数多,不过,从小说整体构思上来看,它被包孕在以花枝为分章节点的结构中,树的象征内涵也就与花的象征内涵出现了交叉与重合。如前所言,红杉树是作为无条件的挚爱的象征而出现的,在小说中,这种情感主要体现在小小的丈夫柳如海(JOHN)的身上。

多年以来,小小与JOHN一直过着相亲和睦的婚姻生活,他们是被人羡慕的榜样夫妻。但小小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处密室是留给修平的,那个地方她甚至不允许自己轻易进入,惟恐破坏了曾经的那份纯粹与真挚。对两个人14年后的相遇与结合,她毫无准备,也几经挣扎,最后还是陷入无尽的相思之中。在内心如火燃烧、倍受煎熬的日子里,她发现身边的丈夫是惟一能够让她重享宁静之乐的人。对于她内心的一切,JOHN既不妄加窥视猜疑也不妄加推理评论,他只是沉静地给予着,精心地守护着她的独立性。他从未刻意高举过自己对小小的爱,对他来说,他爱小小不是想把她据为己有,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可爱的女人,是他渴望娶之为妻并终生相守的女人,他愿意因为自己的存在和爱让这个女人活得更完整更幸福。他对小小的爱如深流的静水,仿佛不起涟漪,但水流深处却涌动着一股悠缓、持久、不变的爱的力量。结婚15年,一向自认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小小慢慢才发现,身边这个有着大山一样坚实身量的丈夫同样也有着大山一样宽厚的情怀,他从小坚守的信仰、他的爱的哲学让他拥有一颗甘心乐意为他人付出的心灵,对于所爱之人的弱点,他毫无条件地一一接纳,且从未试图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标准去改变。因为忠诚于至高者的爱的原则,因为常常从至爱者那里汲取爱的力量,这个集西方和东方文化于一身的华裔美国人拥有一种令修平和小小自惭弗如的品格——无论何时,都诚实地对待自己和他人,绝不会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取悦他人而自欺。如果他爱一个女人,不是因为想得到她,而是因为她像他一样认为彼此在一起会更幸福;同样,如果他离开一个女人,不是因为他对她已经没有兴趣,而是因为她认为和他在一起并不幸福。他的爱不是以自我为中心,不是因为拥有对方而使自己完整,而是为了使对方完整而付出自己。他的爱仿佛花的芳香,可以越过红墙的隔断,毫不吝啬地进入一颗渴望爱的心灵之中;他的爱更像古老的红杉树,在静默的生长中,在沉静的忍耐中,在几乎被人遗忘的存在中,从容坦荡地吐露着爱的生机,不喧嚣不张扬不求回报。

正是在这样的大爱面前,骄傲任性又痛苦绝望的小小才会忘情地扑倒,她渴望自己被这种完全包容的爱所融化。

尽管作者出于对爱情婚姻纯洁性的倡导,出于保持小说结构完整性的考虑,为女主人公小小设计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常见之路——身患绝症并意外怀孕,但不可否认,正是因为有机会同死亡面与面,小小才能从封闭、孤绝的自我中走出来,才愿意甘心地顺应那位至高者对其命运的奇妙安排;正是因为失去肉体的眼睛,她才能用心灵之眼看清先前为情所累的虚妄与盲目,并毫无惧怕地接受丈夫广大无私的爱;正是因为腹中孕育了一条新的生命,她才知道,她原来并不属于自己,她的生命与丈夫、与未出世的孩子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关联。这个单纯而敏感、善良又脆弱的女子历经情感的磨难,终于明白,惟有放下自己,更多地关注到他人的存在与需要,她才能够获得也才能够给予那份超越自我的爱。(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