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张翎的文化穿越之旅

张翎的文化穿越之旅

张翎的写作显示了明显的后发优势:她长年在加拿大生活,旅居西方的经历开阔了她的视野,丰富了她的思想,促使她在小说写作中不断地思考中西文化的异同、刺激与融合。她的叙述有一个明晰的特点,“脚踏两只船”,就像一位艄公不知疲倦地在河流的中、西两岸摆渡、自由穿梭。中西文化互为参照,形成层峦叠嶂的叙事风景。她从不满足于讲一个单线条的故事,她将复调用于叙事结构之中,多线并进,互相交织互相对比,形成独特的叙事张力。《一个夏天的故事》是张翎最新的四个中篇结集,集中展现了她日趋成熟的叙事风采。

张翎的中篇《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与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一样,叙事人由“恶的现实”出发,最后抵达的却是“爱的可能性”。主人公从黑暗的夜晚出发,最终得到了光明的眷顾。迟子建是让叙事者一个人带着悲伤的眼睛去邂逅在北方小镇乌塘的一系列悲剧;张翎将失意的沁园放在一个从巴黎出发的华人旅行团中,故事顺着“九日八夜东欧浪漫之旅”展开,既有的历史掌故与团友的记忆在沁园绝望的视野里都与标题“最黑暗”相关,纳吉的布达佩斯之夜,小提琴家的布拉格之夜,茜茜公主的情人亡故之夜……这是历史上无数黑暗的夜晚,此刻却被游客消费。要让大家真正感受到这种黑暗则需要敞开各自的心扉,在异地的咖啡馆中,袁导、沁园、红衣女子,相恋的情人、徐老师都以第三人称将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和盘托出,其他人的夜晚都是当下的、个人的,而徐老师的重游旧地与她的黑暗记忆和历史产生了回响,因为袁导、沁园、红衣女子等都是被伤害者;徐老师却是自己爱人的罪人,她是历史的受害者,同时也是施害者,她的故事让这些单纯的受害者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光明。红衣女子给袁导不菲的小费即是一种醒悟,沁园也舔干伤口准备回家。“爱的可能性”战胜了黑暗,照耀游人回家的脚步。

《一个夏天的故事》是个寒冷而残忍的成长故事。国庆和五一,小姐妹这种貌似随意的命名意味深长。明线是国庆和五一交集于夏天的不同命运,从乡村来的五一慢慢适应了城市生活、背上渴慕的书包上学了;姐姐国庆却在下乡学农就要返回时猝死了。暗线则是高压时代周围邻里之间紧张的权力关系日趋平缓。姐姐国庆有严重的心脏病,妹妹五一被送往乡村跟外婆长大,到了要念书的夏天才被领回城市准备上学。城市像蝴蝶的双翅一样在她面前扑扇,到处都是新鲜、诱惑力,一位名叫蝴蝶的妇女进入五一单纯的视野,成为她在陌生城市的心灵保护伞。念书的国庆已经被城市文明规训,她斯文、娇弱、像易碎品;初来乍到的五一茁壮、冒失、蕴涵着强大的生命力,她的成长是外部力量无法阻挡的。邻居蝴蝶是年轻寡妇、社会边缘人;革委会主任老太太也是寡妇,两人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像交替时代的笑脸和皱纹。一个人性的、温情的、美好的时代终将获胜。张翎将丰富的内蕴寄寓在简单的故事中,重大的历史命题被她轻巧地安装进“一个夏天”。

《阿喜上学》可解读为中华民族经验全球化的开端。在创作谈《隐忍的力量》中谈到写作诱因:种族壁垒的最初一丝松动并不发生在政客的谈判桌上,而是发生在学校的操场上两个不同肤色的孩子为抢一个球儿发生肢体碰触的时候。此话极像一束激光,照亮了张翎的叙述世界。在传统中国,女性一生最安全的命运就是躲在“闺阁”中用丝线编织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想像聊以自慰。但是“西方”以“一间自己的屋子”瓦解了东方女性的神秘的见不得光的“闺阁”,阿喜力争从中国的隐蔽黑暗的“阁楼”走到西方光明的“屋子”里来。到中国乡村传教的嬷嬷最先教给阿喜几句简单的英文,并告诉她金山女仔上学堂的事实,这成为她对遥远的“咸水埠”的最初想象,是西方的女权成果意外地刺激了中国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像所有“乡土中国”的女子一样,阿喜要承担起中国女性的共同命运,遵循“三纲五常”。“在家从父”的律令让她还未与未婚夫见面即成寡妇,并背负“克夫”之名。从此阿喜成了“阿爸装气话的篓子,阿妈擦眼泪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垫脚的石头”,还有家务机,而且她不能为自己哭泣,只能向菩萨许愿。《阿喜上学》展现20世纪初移民加拿大的开平女孩在一个“他者”的世界中的生活境况以及命运的意外转折。域外也显示了上个世纪初满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中国不再是中央帝国,而是世界的一部分。移民们艰辛的生活以及所受的种种屈辱皆与民族国家的卑微命运息息相关,阿喜没有像《沉沦》中的“我”一样嚎叫,女性没有嚎叫的权力,但“上学”像种子根植在阿喜心中。女性命运的转变深深地依赖知识,仰赖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这才使今天蔚为壮观的女性写作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