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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丽芳教授评青洋小说集《黑月亮》

记忆、情爱、荒诞:青洋小说的艺术探索



青洋八十年代从上海来到温哥华,不觉二十多个年头了。彼岸与此岸,两个意识形态与语言文化环境都相异的世界,在她的意识里互相扭结,多年来,她已经逐渐找到平衡的方式,应付自如了。无疑,中国大陆的记忆,一直跟随着她,加拿大的生活点滴,又日积月累地浸染着她,这些积累又转过来不断影响着她对过往记忆的关照角度。如此一来,她的小说文本不可避免地,便揉合了来自原籍国与居住国的元素了。

青洋的这本小说集是她的自选集,包括了两个短篇和两个中篇。因为之前没有机会读到她的作品,因此,收到她从电脑传过来的作品后,我怀着好奇打开她的小说档案,究竟这个长头发的温文儒雅女子,写了什么样的小说呢?

我从短篇开始,阅读的第一篇是《红楼新梦》。经典小说《红楼梦》的续篇,早有人写过,究竟青洋如何从这个经典中借用和转化,来创作她自己的文本呢?

这篇小说构思巧妙,不落俗套。男女主人翁的名字也是宝玉和黛玉,马上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期待。《红楼梦》中宝玉的多情与黛玉的善感,被作者消化,然后,自然地融入到两个同名青年男女在异国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西端的悬崖峭壁下的天体浴场,是人类走向自然的最为直接的伊甸园。小说中宝玉和黛玉的情真和归于本源的心性,不正是只有这样的伊甸园的才配吗?小说中男女主人翁之间的灵犀相知,以及两人敏感本性带来的情绪交缠,不正是《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的生死恋情矛盾之所在吗?小说结尾,宝玉独自投入蓝色的海浪中逐浪而去,黛玉的昏眩,以及从昏眩中醒来之后,放眼但见蓝色的海浪,不见宝玉的踪影,不正是《红楼梦》中宝玉遁入空门,不知所踪的返照吗?小说的结尾处理非常到家,黛玉醒来了,还有点恍惚,如果此时,她见到宝玉从沙滩上向她走来的话,大团圆的结局将破坏了小说的寓意和格调。曹雪芹不正是对才子佳人的大团圆结局反感,才写他的《红楼梦》吗?

跳脱大团圆结局,聚焦人物的悲欢离合和人生情爱的无奈,是青洋小说创作的母题特色。

青洋的第二个短篇《灰与蓝》聚焦女主人翁。女主人翁那些成为灰烬般的退稿,那些灰色情绪的波动,那些漫无止境的等待,都与十多年前被男友抛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活在过去的不平、愤怒、悲痛之中,她与他相聚时的对话是那么简短,但那简短中却包含了多年积累的哀怨。他们之间没有久别重逢的客套,他们的重逢甚至不是重逢,因为自始至终,他们互相牵挂,仿佛没有分开。虽生活在当下,女的怨愤,女的放不下,跟《诗经》中《氓》的弃妇遥遥相映。在她与朋友(其中有他)聚会时,她的心中其实就只有对方,他人是不存在的。他人的声音只是背景,如电影般淡出镜头之外,聚焦的是他俩的眼神交流。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女的终于爆发,读者这才知道她幽怨的原委。那是一份没法挽回的、令人哀伤的爱情。男的难处,属于过去式,但是,那时的难处,那时做的决定,苦果却延至今天,演绎了一场感情的无奈。

在中篇《黑月亮》中,青洋转换一个性别角度。女的放弃男的,让那个多情的男子来承受苦果。小说中,因为年轻时的真情承诺---中秋节她会来找他,一个外号叫妞的男同学,为了这段尘封的感情,二十多年来在美国自行遵守承诺等她出现,并且成为一种仪式,令人惊讶和伤感。每年中秋节那天,他不上班,到处游荡,心中充满了幻觉和期待,想象深爱的她会突然在他预想的角落出现。为了迎接她的突然出现,他每年中秋都去理发,他的中秋发型也成为一个仪式。他知道她去了加拿大,便到飞机场,在飞往温哥华的班机附近留连。他发现一对母女,便认定那是她和她的女儿。当然,这些都是虚幻的想象。这是小说开头设置的悬念,引导读者进入叙述的引力场。

这是一篇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几个叙述者都用第一人称,在不同时空交错地进行内心独白。他们都与妞和小小的爱情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每个独白流露的,是当时当地的种种心绪---年轻人的纯真和执着,年轻人蠢蠢欲动的爱意和醋意,还有意识形态之下对思想专制的反抗。这些记忆中零散的点滴,读者要串联起来,才成为顺时的故事情节。

记忆是这篇小说的主体,也是青洋探索的重要主题。记忆给人安慰,给人暂时的欢快,但是,记忆有时也控制着个人的现在和未来。妞一直没有透露他失去小小的原因,不是他不爱她,而是他在引诱之前不能把持自己,亲手把自己的一份深情毁了。这是他无法挽回的过错,也是小小无法原谅他而放弃他的主因。他自此受着记忆的折磨,以一种守望的仪式来赎罪,直到天涯海角。

虽然小说从妞的自白开始,但是,小小从童年到考大学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小说情节和主次人物背景的重要内容,读者对于男女主人翁和他们的同学/老师/父母的命运转折,都通过小小的记忆一一呈现。小小的记忆叙述,停止在她进大学之后,究竟他们上大学之后,各自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如何到北美的,作者留下了空白。国画中的空白,没有必要填满,填满便没失去了想象空间,填满便意味着失去叙述的弹性。小说最后部分节奏加快,忍受不了妞对小小的痴心,妻子尚红提出离婚。离婚后,妞依照母亲拿到的地址到温哥华找嫁作人妇的小小,但是,小小已经搬走。作者设置的巧妙结局令人意外。妞到公立图书馆借了张爱玲的一本小说,发现书中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句乃出自小小的手笔。作者顺手拈来,借善写失落爱情的张爱玲,来个残酷的反讽。这两个不能重逢的恋人终于链接上了,但实质上,却是空喜一场。长久的等待仿佛有了回报,但回报的却是另一场寻找的开始。人生的离乱和期待,实在有几分荒诞。

中篇《我是谁》充满了悬念和诡奇。体现了作者在处理读者与文本的关系中掌握的关键技巧:就是如何让读者读下去。女主人翁是个医生,她的失忆使得陌生化的描述获得优势,她的失忆构成悬疑的条件,那本似乎无意中留在她医务所的书《我是谁》,也似乎在无意中演绎了故事的前因后果。在这儿,我要卖个关子,其他内容还是留待读者去欣赏吧。

不少新移民作者的小说,写迁移到异国的个体为了达到目的—学业、事业、名利---作出许多牺牲,甚至不择手段。异地成为实现个人欲望的场域,许多作者也以这样的奋斗目的为其小说创作的意图,很可惜,这样的作品所达到的境界,往往只停留在世俗追求的层面。

青洋这四篇小说的表达意图,不是表面事件的陈述和主人翁战胜一个个难关的肯定和赞许。她关注的不是这些。大团圆结局不是她的文本依归,有志者事竟成不是她的情节定律。她的文本很有创意,文字自然,擅长表现内心独白式的心理现实,超脱事件之外,含有哲学的意蕴,令人耳目一新。在纷纷攘攘的新移民作品中,这是一朵水中的青莲,自成一格。

2012年1月20日写于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