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印象
2007年01月23日13:00 石舒清
班 长
我们在鲁迅文学院上学时,亚军是我们的班长。当时觉得亚军是当不了班长的,因为从五湖四海来的学员里,很有几个领袖气度的人,走路、说话似乎都是有讲究的,有霸气的。老实讲,我刚入学的一段日子,一些气度不凡的人让我产生了敬畏感,觉得真是见到了个性卓异、超拔不群的作家。比较而言,自己就不能不有惭愧心,觉得不小心入了龙虎之地,自己这样的人,实在是摆不上席面的。亚军也并非像可上席面的主儿。后来想,他所以从一批骄傲的孔雀中被擢拔出来做我们的班长,大概因为是他当了十几年兵的缘故吧。
果然他的班长当得不怎么样,老实讲他根本就无意当什么班长,不大开展活动,也不拉开班长的架式讲这个管那个,有个什么不得不说的事儿了,他才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例行公事的匆匆地说一说,然后就解脱一般坐下来,搞得我们那时倒似乎没有他这么个班长。班里有几个同学在地方上大小还有一个官衔的,是吆喝惯了也秩序惯了的,受不了这样的无政府状态,窃议说,自己不负责任,就把位置空出来嘛。
想必亚军听到这话,一定是求之不得的吧。但他那时候正紧锣密鼓地写着一部已经签约的长篇,这样的话是不太能听到耳里去的。我们那一班同学被老师评议为“静有余,动不足”,与亚军这个班长不能说没有关系。但好静而厌动,不正是作家的本行吗?
隐隐记得亚军似乎沸粥那样笑着说:“这样的一群人,你管谁呀。”
总之亚军还是暗暗得意的吧,班长虽没有当好,但不到两月的时间,一部长篇却已杀青,等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书也快要出来了。
岐山县
亚军是陕西岐山人,模糊地记得这地方似乎是姜子牙的老家,果然一脉承传,地杰人灵,仅这二十余年间,岐山县所出的全国有影响的作家就有三个,除过亚军,还有《兵车行》的作者唐栋和近几年势头猛劲的红柯。
我与红柯也是很好的朋友。
在鲁院,亚军多次给我讲过红柯。这两个激情似火的青年作家都在新疆呆过不短的年头。亚军说到他与红柯的首次见面是在新疆作协召开的一个小说作品研讨会上,照例是有几个目空一切,尾巴一摆一摆的“孔雀”的,但有一个人却坐在偏末的地方一声不响,似乎他是一个字也不曾写过的,似乎他来就是虔诚地聆听种种高论的。大概觉得他实在是显得寂寞吧,亚军就走过去与他闲聊,这才知道他是红柯,在《北京青年》、《红岩》等刊物发过不少中篇了,而当时的高论者里,都不过是在本省的文学刊物上发发作品而已,《北京文学》一类,想都不敢想的。
记得亚军这样说时,我们都快活地大笑了。
我给大家讲个笑话
在鲁院时,我们还是开过一个联欢会的。作为一班之长,亚军不出一个节目是说不过去的。
“我给大家讲一个笑话吧。”
他站在前面,略显拘谨地说。接着就滔滔地说起来了。他那些话像一群被鞭子抽着的羊那样,从一个窄小的门洞里纷纷乱乱地跑出来,只看得见羊头攒动,却看不清一只羊的面目。
真的,几乎一句也听不清楚。
大声点,大声点。
许多人这样抗议着。
亚军向两下里看一看,清一清嗓子,但这嗓子显然是白清了的,过后他还是那样低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看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似乎比方才大了一些的,而且他似乎乐在其中,自始至终,他一直都像被人胳吱着那样忍俊不禁。
讲完笑话,他就像打靶打准了十环那样,用他那特有的走姿走下去,只有当兵当久了的人才有那种亦兵亦民非兵非民的走法。
他一路还向他的朋友谷禾挤眼睛呢。
我们可是从来未曾听过这样的笑话,真是有些冤大头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我都真切地记得亚军是给我们说过一个笑话的,至于说的是什么笑话,天地良心,真是丝毫不记得了。
亚军这个人
如果要求用几个字勉强概括一个人的话,那么亚军就是一个“刚猛无伪,口无遮拦”的人。
亚军的口无遮拦,许多人都是领教了的。他眼里似乎容不得半点沙子,亲仇立判,爱憎分明,对于自己所不屑所憎恶的人,即使狭路相逢,他也不会主动伸出手来要求修好,大抵是要昂了头军人一般走过去吧。他常常会面带愠怒,眼神激烈而挑战地看你,逼得你要直道直行,不要玩什么花花肠子。对于一些不中听的话,对于一些高人一等的自视优越者,我们一般都会取个中庸之法,装出一副眼未曾见,耳未必闻的智者之态,亚军不行,他会立马变色,会用眼睛挑衅地看你,会出锋言利辞,当场给你一个下不了台。记得一次在饭桌上,他近乎以牙还牙地抢白了一个总感优越的女子几句,使那女子颇显措愕,显然她优越惯了,出语无忌,对亚军的快速反应一点也未曾料及。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就使得我们心情复杂,一来觉得亚军代我们言,果敢淋漓,真是痛快;二来又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好看,这样美的面目,亚军他就看不进眼里么?
只要觉得对方把人不当人,只要觉得对方居心不良,要以恶对善,对不起,不管什么人,亚军都会直面犯颜的。
后来就屡屡觉得,虽然自己做不到这样,但亚军能这样直人快语,能将内心的激浪烈火喷出来让你一见真实,让你觉得一种凛然难犯,实在是很叫人感佩的。
我还记得一次亚军让我谈谈对他的小说的看法,老实讲,对他的许多小说,我是喜欢的,至少是觉得写到他那个程度已相当不易,而且在文字追求和操作方面,我们也有着许多一致的地方,但那天我着重谈了一些不足。他有些难受地听着,我说完后,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拳头砸在床上,还出了一句愤语。就亚军而言,他的举动一点也不让我意外,我甚至因为他这样做而更加地喜欢他。他心里觉得难受,他就会不避闲言碎语,率性地砸一下床,他不像我们,别人当面批评我们的作品时,心里早五味鼎沸,不是个滋味了,脸上还要做出一副肯于纳谏,大度能容的样子,想想与亚军比较,我们心乃难应,徒自煎熬,真是何苦来哉?
夜 谈
亚军有一个不好的毛病,有时候兴味上来,会不择时间地唤我去和他闲扯。他毕竟是班长,把持着学校阅览室的钥匙。我们上学期间,阅览室没怎么开放过。但阅览室却成了我们闲聊的一个好去处。
有时候半夜两、三点,亚军会呼我到阅览室去闲扯。我睡得雾山云海的,一听到他呼也就去了,而且奇怪地觉得这也是很自然的。亚军是很勤奋的人,当兵出身,体魄强健,我从来没有从他的眼里看到过一丝倦意,他似乎一直脸色红润着,精神总是抖擞着,让人觉得他一直是这样醒着的,从来没有呼呼大睡过。班里有几个女同学暗暗地呼他为“虎子”,真可谓名当其实。
像真切地记得亚军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一样,我也真切地记得夜半三更地被亚军呼去闲扯过,至于闲扯了些什么,也是几乎不记得了。
“最好是能保持一种纯洁的关系。”
记得在婚姻之外的男女方面,他有过这样一个见解。
亚军的小说
对小说评头论足,而且确实能说出独到见解的,总还是编辑和评论家吧。因此对于亚军的小说,我不知能说些什么。我只能说,他的小说,无论是《高原上的童话》还是《苦水塔尔拉》等等,我都喜欢读。大概是我们的路子有些相近的缘故吧,读的时候,总是更容易领会和共鸣些,但也正因为路子相近的缘故,有时候反而有强烈的拒斥感,眼光也更挑剔,老实说,我在亚军的小说里也寻觅着我小说里的不足。
但亚军去年发表的一篇《寻找大舅》,却使我有些震动,我忽然觉得亚军原来和我是很不一样的,文如其人,读《寻找大舅》时,我一直想到这一说法,一直想到亚军,一直觉得整部小说里处处弥散着亚军的影子,那种执拗,那种率性,那种敢爱敢恨大爱大恨使我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极具个性的亚军。
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喜欢这篇小说。
我由此对亚军有了别样的眼光。
但愿亚军更多些努力,不要让我的期望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