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对话在场的缺席

对话在场的缺席

(来源:《名作欣赏》  作者:陈国和)

潘向黎是近几年引起人们注意的女作家。这位作家童年时期在福建泉州生活,新时期以来移居上海。在上海完成大学、硕士的学习,毕业后长期从事期刊传媒等方面的工作。工作期间她到日本留学多年。这样的生活经历、人生历练使得她的小说总是蕴涵着南方温软的气质,往往将锐利的审视目光埋藏在汤汤水水的故事背后。这种叙事风格的形成显示出作家高超的艺术造诣和精到的生活把握能力。之前长期从事散文创作的经历,也使得她的小说在看似松散的叙事中孕育着某种艺术的冲击力。

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白水青菜》就是这样一部温文尔雅的短篇小说。这是一个老套的第三者插足的情感故事。一位成功男士发生了婚外情,并与情人同居。可是,小资、时尚的情人却不会做饭。这样,吃饭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让他时常感到苦恼。因为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怀念妻子为他料理的三餐,尤其是他每餐必喝的白水青菜汤。作者从一个当下司空见惯了的忠诚与背叛的现代情感故事出发,试图触摸、探悉情感以及婚姻的内核。不过,作者似乎并不是简单地处理这一现代情感题材,更着重的是内在深厚审美意蕴的发掘,从而赋予小说以多重意义指向。我觉得这篇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对话场景的描述。男人与妻子的对话共有两次,妻子与情人之间的对话有一次。这三次对话刚好都围绕着白水青菜进行。在这看似随意的叙述中显示出作者刻意的安排。

在小说开篇的时候,作者就写到男主人喝汤,作者用感性又极铺张的笔触去写汤的美味。“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除了这些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但是味道真好。说素净,又很醇厚;说厚,又完全清淡;说淡,又透着清甜;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味精、鸡精的修饰,清水芙蓉般的天然。就那么一口,整个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复苏了,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好像一个薄薄的壳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条纹理都活了起来。真是好汤。”然而,即便是夫妻相濡以沫十多年,丈夫也不知道白水青菜汤的原料。更不明白妻子为了炖这罐汤往往要花一周的时间准备、用一天的时间煲制。更主要的是在这看似平淡的汤水中凝聚着妻子对丈夫的爱恋以及对爱情的坚贞。

丈夫与情人同居后就不再回家享用妻子为他特意制作的白水青菜汤。可妻子还是几月如一日执拗地煲制这种汤,每天放在餐桌上等候丈夫的归来。在这里我们不难发现妻子其实不是生活在爱情里,因为爱情早已经不存在。妻子实际上是生活在一种意志里,是为了想给别人证明什么。与其说她爱的是某个人(丈夫),倒不如说她爱的是爱情,不愿意承认爱情已逝的事实。然而在这场爱情独角戏里,妻子注定是慢慢长夜,与她相伴的只能是蚀骨的孤寂与透彻的悲凉。妻子在如白水青菜的平淡生活中,手执长枪,威风凛凛,入无物之阵,作生命的狂舞。这种情景更让人体会到爱情的苍白与悲凉。这种焦痛、悲绝中的固守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妻子的这种绝望而悲悯的投注,我们可以认定或许作者对传统婚恋模式的失望。那么,时尚、小资的婚恋模式作者又持怎样的态度呢?作者同样是从日常生活的饮食开始,在男女日常的饮食中、在不温不火的叙述中表达自己的态度。

也许对于“他”来说,嘟嘟稚气未脱,像水晶花瓶一样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实用。嘟嘟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可是,无论是出于爱怜还是不忍,无论他起初是怎样的不动心,最终的结果还是小他二十多岁的嘟嘟和他同居了。“新鲜的爱情,新鲜的疯狂,新鲜的住处,新鲜的气氛,好像连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几个月的时间过得像飞一样。”然而,纵然是飞翔旋转的爱情也有着地的时刻。这时同样免不了有吃喝拉撒睡等日常生活的烦恼。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成为了他们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像许多小资、白领一样,任性的“嘟嘟”是村上春树的忠实粉丝。对村上春树作品的迷恋成为她们迥异于一般同龄人的标志,也成为她们生活方式的特征。因此,嘟嘟的菜谱源于村氏的著作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所谓黄瓜火腿奶酪三明治就源于《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这个做起来很麻烦,生菜叶子要用凉水泡,吃起来才脆。面包片上要先涂上厚厚的黄油,不然蔬菜里的水分容易把面包泡软”,最后还要“特地买了一把刀”“自己切”;做的“番茄泥炖史特拉斯堡香肠”同样得自村上春树的启迪。嘟嘟说:“我买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肠,还好书里注明原味维也纳香肠也可以,就用了维也纳香肠。主料是西红柿丁和维也纳香肠,调料是大蒜、洋葱、胡萝卜、芹菜、橄榄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罗勒、番茄酱、盐、胡椒、糖,我数过了,一共十三种。本来想做蘑菇煎蛋卷,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早期作品,风格不一样,所以做了这个,这也是《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的,就是世界末日当天,他和图书馆女孩过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在这里,我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两种菜的原料以及做法是想说明,虽然嘟嘟作为一位任性的女孩也许有很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但是,在做菜这件事情上她还是花了很多心血和感情的。她同样也是用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在做饭,内心深处期待与自己所爱的人分享生活中的快乐和喜悦。可是作为男性的“他”呢?“他也做出毫不迟疑的样子吃了起来。这么难看的东西,居然不是非常难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么长的时间,动用那么夸张的阵势,那么多的调料,他还是觉得有点可笑。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么这个人的品位真成问题。不过这么出名的作家, 应该不会这么粗糙。慢着,这个叫村上春树的人,会不会故意戏弄这些崇拜他的人呢?这样想,又马上觉得有点对不起嘟嘟,于是努力往嘴里塞进一叠三明治,马马虎虎地嚼几下,急忙用啤酒把它冲下去,感觉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国内航班的机舱里。什么玩意儿呀,就是夹馅面包片,怎么看都是简单对付肚子。”作者用这么多的话语铺陈“他”的感受,我想并不是想告诉读者“他”的绝情。而是想真切而准确地给大家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他”是发自内心对这种时尚佳肴没有兴趣,更体味不出独特的味道。其实这何尝不是说“他”与“嘟嘟”实际也是隔膜的,是难以对话的。尽管这种婚外恋情开始时作者更多地强调了当事人精神的交流。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男人与时尚女性同样是缺乏交流的,两者难以理解和沟通。也许,潘向黎是想告诉人们,与某些女权主义作家一样,她对异性之爱是质疑的。两者尽管有一定的相遇,甚至有时会产生一些生命的火花,但是最终只是陌路。

一种爱恋是真爱无言,一种爱恋是轰轰烈烈,但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也许在潘向黎看来,不同爱恋模式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主要的根源在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缺乏实质性的理解和交流。一般具有女权主义倾向的作家,往往在对异性之爱绝望之后就转向在同性之间寻找精神的慰藉,在刻意营造的同性空间中,探寻精神的依靠。这种创作套路在上世纪90年代以林白、陈染等为代表的新女性作家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但是,从某些女性小说的创作实践来说,这种人生突围的方式是值得质疑的,很多作品对女性私人空间的展示、对女性命运的把握一不小心就掉入了商业文化的陷阱,成为人们视觉的盛宴。其实,所谓的姐妹情谊往往是建在流沙之上的,经不起半点生活的风浪。

当任性而倔强的嘟嘟发现“他”对所谓的村上春树菜肴毫无兴趣之时决定弄明白白水青菜的烹饪方法。两个同爱着一个男人的女人就这样戏剧性地坐在一起。对于白水青菜汤的做法,“妻子”对嘟嘟这个情敌毫不隐瞒。所谓的白水青菜汤其实“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要是将她们这次对话的目的(为了争夺同一个男人)悬置的话,很容易让人产生同性容易沟通的念想,甚至对女权主义的所谓姐妹情谊也抱有一定幻想。但是,一个女权主义姊妹情谊的美丽神话,因心灵的杂质而破灭了。这种心灵杂质其实反映了极其深刻的传统思想内容,传统文化长期积淀而成的女性争宠的阴暗心理,在极其微妙而又具本质的时候显露出来,再加上女权文化对自我的过分肯定,悲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姐妹情谊的幻象马上破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故事表面上看是一个现代的问题,实际上还是封建时代争宠的本质。这是文化悲剧、时代悲剧,是千百年来男权文化积淀形成的女性弱点(或称女性的劣根性)导演了这出看起来现代其实却为封建本质的悲剧。最后,潘向黎为“妻子”设计的自我救赎之路是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争取在经济上独立,不断地去寻找自我。

但是,对于这条俗套的道路作者是怀疑的。嘟嘟不是在经济上已经独立了吗?她与“他”之间的爱恋几乎没有经济上的物质因素。他们更多的是在情感上自我放逐。这种放逐最后造成更多人的痛苦,让更多的人在路上不断地寻找。她巧妙地构建了一个符号性的隐喻空间,这样借助白水青菜与瓦罐的象征意义使得一个司空见惯的情感题材成为一个寓言性较强的多义文本,从而具有了较为深厚的审美意蕴。这部悖论的小说因此展示了极大的艺术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