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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文学”中的长篇杰作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随着中国内地的改革开放,香港、台湾的发展,一大批国人走出国门去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至今二三十年,这批国人被称为新移民,总数约在五十万左右。其中的一部分人,有的本来是作家,有的是文学爱好者,在他们的生活境况有所好转、趋于稳定之后,便以他们在这些年来在异国的际遇为题材,写成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海内外华文文学研究者把它们称之为“新移民文学”,以之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留学生文学”相区别。在“新移民文学”中,《北京人在纽约》(曹桂林)、《上海人在东京》(樊祥达)、《我的财富在澳洲》(刘观德)、《三色太阳》(黄晓敏)这几部作品,以其对“美国梦”、“日本梦”、“澳洲梦”、“欧洲梦”的叙写及其对“梦的破灭”的揭露而较为著名。但这一类作品看得多了,人们不免觉得,“新移民文学”还停留在对东西方两种文化碰撞和交流的浅层次的观照上,缺乏对东西方两种文化的核心价值及其本质差异的深层思考。但是,随着新移民对异国生活的熟悉,对东西方文化观察、理解的深入,对以什么样的艺术形式表现新移民生活的艺术内容的恰当把握,“新移民文学”终于出现了突破性的杰出作品,那就是林湄(1945—)的长篇小说、50万字的《天望》(长江文艺出版社近年出版)。

《天望》以新移民荣微云出国后与欧洲某国青年弗来得结婚后的矛盾、苦闷、出走又回归的情节为贯串线,在三个层面上显示了作家对东西方文化的非同寻常的探索和思考,从而大大超越了在此以前的新移民文学。

对东西方方化的碰撞和交流,《天望》当然也涉及到这方面的艺术内容,但只占全书很少的一部份。如写家中的一只小鸟死了,微云认为它没有什么了不起,把它丢在垃圾箱里;而弗来得却将它包好了放进冰箱,而后将它埋葬在动物坟场里。为此,夫妇俩搞得很不愉快。微云在婚后想过一种比较稳定、安适的生活,而弗来得却到处外出传道,甚至到数千里外的苏联传道,为献身基督不辞劳苦。微云又对弗来得不顾家庭而黯然神伤。弗来得出于人道主义向法院报告偷渡者的死亡事件;对警方举报地下工厂;揭发“娱乐中心”实际上是变相妓院;等等,因此遭到黑组织的毒打和摧残。微云则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引火烧身,自找苦吃。微云与弗来得的矛盾,确实反映了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与冲突,并以此解释了微云何以从家中出走的问题。但是,又是微云在出走后感念弗来得在她处于困境时娶了她;结婚后对她十分尊重和体贴;在她离开他后仍以别人的名义接济她;因此又重新回到已经伤残了的弗来得身边。中国人是不会忘恩负义的,这又体现了东方文化的优长。然而,林湄的《天望》并不停留在对东西方文化的冲突和交流的揭示这一层面上。

林湄于1973年自上海移居香港;1989年移居欧洲,后定居荷兰。二十多年间对西方文化深有体察。在她看来,西方文化的价值核心是: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西方文化的基因渗透在西方每一个人的血液和细胞里,但由于各个人的个性和人生道路不一样,因此西方文化在各个具体人载体上的表现也各不相同。她运用对比的手法,充分展现了西方文化、东方文化在各个具体人载体上形形色色的表现,进入了显示东西方文化本质差异的第二个层面。

弗来得和依理克,他俩是挛生兄弟。弗来得是理想型的西方文化的体现者。他变卖了土地、农场、鸡舍以后,云游四方,热诚传道,其立身行事,言谈举止,迹近基督的圣徒。他把“天国的大奖”作为毕生的目标。但是,时代变了,《圣经》宣扬的那一套,并不被公众所重视,或者听信了也不准备实行。他反而被认为是“怪人”,最后腿被打瘸了,眼被弄瞎了,如果不是微云回归到他身边照顾他,他早已不在人间。比弗来得早出生5分钟的依理克,则是个西方文化的务实主义者。他出售了属于他的土地后,到发达的大城市谋发展。“选择就是人拥有自由的体现”,他选择当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经过奋斗,他也部分地实现了这一鹄的。但他投资的欧美生意随着经济不景气损失惨重;他的各类股票一落千丈;债务重重。“现在……什么也没了,完了,连存活都很难。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聪明……我这么聪明的人……我想不通,我想不通!……”最后,依理克疯了。无论是弗来得奉行的理想主义,还是依理克恪守的务实主义,他兄弟俩都失败了。

再看W牧师和H牧师。W牧师在教会内外都受到尊敬,是他导引了弗来得走上为上帝传道的道路。弗来得曾把他视为上帝的使者,个人的楷模。但是,他“努力了一辈子,还是不合格……如今,已是骨头快干的人了……魔鬼还抓住我不放。”在他死后,人们才得知,他有恋童癖,并非完人。也是弗来得视为导师的H牧师则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整天、到处宣扬他的《末世论》,也得到一些信徒的拥护。他组织集体殉道,但他经抢救后活了过来。基督文化无疑是西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虔诚信仰上帝的W牧师,作为牧师中异类的H牧师,他们都没有给民众带来光明,带来幸福,带来希望。他俩是牧师中的两极,两人的性格,因对比而更加鲜明。

麦古思和罗明华(劳路任),又是西方文化的另一对载体。麦古思,弗来得的好友,西方的汉学家。他思想开放,娶了一位在西方出生的华裔女子卡亚为妻。但她是“性开放”的信奉者和实践者,曾和十多位男人发生性关系。两人分手后,麦古思竟也像卡亚一样,与新的“女友”不断做爱。凡了解麦古思底细的“女友”均先后离他而去,但麦古思根本不放在心里,因为新人不断地加入。只有和卡亚的关系虽然已经分手但自始至今没有中断过。有时当着弗来得的面,“一丝不挂地躺在吃饭桌子旁做起爱来”。麦古思可说是西方文化中的“先锋派”。罗明华(劳路任),是同性恋者,在私生活中很不检点自己。但他在现实生活里却是位很精明的商人,曾与弗来得一起到苏联,弗来得在苏联传道,他在苏联做生意,发了财,后来又破产。最后他成了怀疑论者,“他觉得越追问越烦恼,知识越多越不快乐……宁愿做个俗人,将生活看作天堂吧。”在西方文化的这对载体身上,也没有显示出西方文化的优越性。

此外,比利和艾克,海伦和菲里,都是成对出现。但他俩和她俩,作为西方文化的载体,更不能使人看到西方文化有什么美好的前途。

林湄在《天望》中如此质疑西方文化,并不表明她对西方文化有什么成见。她是以此表明,直到现在,西方还没有一个国家真正实现了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也没有出现一个英雄或英雌真正体现了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尽管西方文化创造了先进的科技,拥有众多的发明,推动了社会的前进,但西方文化并未找到解决现代社会向前发展的正确道路。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直到今天始终没有中断过;阿富汗、伊拉克战争还在打)、环境污染、能源危机、种族歧视、南(非洲)北(欧美)的贫富悬殊、饥馑、邪教……问题成堆,层出不穷,而且看不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前景。因此,林湄认为,西方文化一定是内中出了错,自由、民主、人权、平等,博爱的价值核心,如同《圣经》中的教条一样,说来头头是道,但并不能解决现世的问题。

那么,东方文化又能不能成为解决世上种种问题的良药呢?有人说,21世纪将是东方文化主导世界的世纪。林湄对此持否定态度。不错,仁义礼智信,爱国爱集体,是东方文化的价值核心。多少文明古国早已不存在了,或者,虽然国家还存在,但已不是原来的国家了(例如,支配今日埃及的已是伊斯兰文化,而不是古埃及的法老文化)。唯我中国,始终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而且在今日仍然充满了活力。这说明,东方文化确有其优长处。《天望》仍以对比的手法,写了荣微云和阿彩, 管先生和老陆,阿翔和赵虹,她(他)们是多么地勤劳、勇敢,又是多么地能干、自信。然而,也是在她(他)们及其亲人身上显示出了东方文化的缺陷:爱做人上人;喜欢搞“窝里斗”;缺少担当精神(老陆与微云有过“一夜情”,从此与微云离得远远的,生怕由此担当起什么责任);迷信个人也迷信神;摇摆性大,往往从一个极端又摇摆到另一个极端;有权在手,便搞特权、腐败;等等。指望东方文化解决这些世界性大问题,也不行。

由此,《天望》进入表现东西方文化的第三个层面:东西方文化往何处去?怎样解决世界性的大问题?通过情节、故事、不同人物的性格及其结局、命运,《天望》很自然地凸现出这么一个思想倾向:东西方文化要互动互补,“在东西方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地球村,互补、互识、互用的情况日益增多”;“印证着东西方人彼此有意无意地在解读着对方的惊奇、赞美、痛苦、快乐、误会和希望”。因此,《天望》对东西方文化不是悲观的、消极的,而是乐观的、积极的。“天人相望”,人类有希望。

特定的艺术内容,需要特定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与之相适应。《天望》对东西方文化的探索,促使林湄采用了诸如生活流、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黑色幽默等多种表现手法,与我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在行动中描写人物,在对话中显示人物,在对比中刻划人物等——相结合,于是,《天望》在艺术上产生了耐读性与可读性。一方面它让你一口气读完,另一方面又不时引起你的陌生感和新奇感,因此,它的艺术效果是令人满意的。尤其需要指出的,《天望》中的弗来得、微云等人在情节发展中多次吟诵歌谣、圣歌、歌曲,这些谣曲,既展现了人物当时的内心世界,又有它们自身的民俗学、人类学、宗教学的价值。我不知道林湄是怎样采集到这些歌谣、圣歌和歌曲并作了加工的,但它们被引用在《天望》里却是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林湄能够写出《天望》这样一部对东西方文化有着独特思想探索和艺术探索的作品,并非偶然。她出生、长大在大陆,青少年时期受过唯物史观和辩证唯物论的教育。在香港担任新闻记者时,曾在1985年集中访问了一批精神王国的探索者:萧乾、巴金、冰心、沈从文、萧军等人(这些文化名人采访录,2006年12月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以《精神王国的探索者》为书名出版),这时,她已是知名的记者、散文家和报告文学作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她移居欧洲,定居荷兰后,对西方文化深入体察,悉心思考,并到美国耶鲁大学做访问研究。创作出版了长篇《漂泊》、《浮生外纪》、《爱琴湖》、中短篇小说集《不动的风车》、《罗经理的笑声》、《西风瘦马不相识》等,成为蜚声海内外的名作家。她又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因此她敢于对西方文化的价值核心质疑,也敢于向东方文化的缺失提出挑战。《天望》可以说是她几十年来对人生、对东西方文化、对世界的思索在艺术上的体现。在海外华文女作家中,终于出现了思想者,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既是作家又是思想者的女作家是不多的。朴湄如今虽已过“耳顺”之年,但她来日方长,风华正茂,我衷心祝愿她朝着既是作家又是思想家前进,也就是朝着大作家的方向前进。听说她现在正创作《天望》的续篇,希望这部新长篇能够使她完成从作家兼思想者到作家兼思想家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