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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随心走

——王手访谈

(来源:温都博客 孙良好 博文2010-05-10)

孙良好:从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到现在,将近30年过去了,期间各种文学思潮风云变幻,你的写作会受到这些思潮冲击吗?

王手:我写小说的时间比较早,但那时候不知道这就叫小说。那个时候,我过着一种动荡的生活,不是饭没有吃,而是没有一份稳定、长期、正经的工作。我做过很多体力活,这也许和我的长相和身体有关,就像一个矮小的人不会去打篮球,一个瘦长的人不会去举重一样。在那些体力活的过程里,我看到了许多不公、艰难、血腥,我有了许多想法,就偷偷地记录下来,试图把它写得像样。但那个时候家人不喜欢我涂涂写写,以为涂涂写写一定在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当然,那个时候的文字也是没有去处的,最后的结果,我等于是在练笔,把语言练有味,把句子练得有个性,把逻辑练得可信合理。那个时候,我比较劳累,不关心政治,所以,即使我写成了一篇文章,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更不知道文章和我今后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它能够改变我什么。在生活之余我很少认真地看过文学书,尤其是外国的,除年少时读过的一些之外,之后就没有刻意地去找来读,哪怕我喜欢上写作之后,也是这样。因此,外面发生的文学思潮,对我影响不大,说真的,也没什么用。有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们都在读外国小说,我也装模作样地拿来读读,甚至系统地买过一些,怕人家说我落后,说我老土,我至今家里还有一些那个时候的藏书,但我说实话,我一点也读不进去,我觉得他们的东西和我们不合拍。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好,可认真的领会还是很难,一读,头就散了。

孙良好:你的小说题材涉及面很广,而且对所涉及的题材似乎都相当熟悉,我想问的是,您在题材选择上有什么基本原则?题材确定后又如何精雕细琢?

王手:当我有了成熟的小说样子之后,我还是很盲目的,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写成小说,按现在的话说,什么东西能让我激动,再把它弄起来让别人激动,我找不到要写的东西。多年以后,李敬泽先生告诉我,要发现自己身边的文学。这句话对我来说受益匪浅。我才慢慢明白了,我们的身边是有文学的,但不是什么都能成为文学的。可惜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太迟了,我走了许多歪路。就现在来说,我的小说题材是很庞杂多样的,我写得较多的是情爱、社会经验、黑社会、小工场、大工厂、监狱、生意,等等。这里面我都有过体验,很多人知道,我在从事现在的工作之前,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年,二十年,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特别是在一个动荡的年代。我写小说的原则就是要真,不要瞎编,然后要合乎逻辑,要剔除共性的东西,保留典型的东西,然后自己要有感情。

陈伟伟:您的每部作品几乎都有温州人的影子,在《乡下姑娘李美凤》中,老板娘与李美凤关于洗澡的对话里有一句话:“在温州要有温州人的样子”。能否谈谈您心目中的温州人的样子?

王手:我写小说有意无意会往“温州”上面想,人是温州的,事是温州的,语言是温州的。我自以为我的语言是最有温州特色的,但我不会抠温州那些生僻的冷字,我觉得那意义不大。语言的形成有它的历史原因,也有人文、地域、劳作方面的原因,我喜欢温州民间讲话的方式、句式、习惯、节奏,所以,我写完小说,喜欢用温州话读一遍,自己觉得“朗朗上口”了才拿出来。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小说里的对话很“温州”,我的作家朋友艾伟就曾对我说,你的叙述和对话是不一样的。是的,叙述是作者在叙述,作者根据不同的需要,不同的层面,不同的人群在讲故事,而对话则是小说里面的人物在说话,这个说话一定是地方的、有色彩的、有个性的,而我表现最娴熟的自然也是温州的语言。至于“温州人的样子”,我以为我就是典型的温州人的样子。因为移民的关系,温州人的相貌式比较杂的;因为地方小,温州人是谨慎的;因为地处偏僻,温州人是坚韧的;因为是古城,温州人又是含蓄的;因为落后,温州人也是不怕苦的。走南闯北、风餐露宿那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且大部分是温州县里的人们,城里的人出去不多,这是个有趣的现象。还有,温州人是大方的、自恋的、不计较的、无所谓的、好朋友的、喜欢结群的。

陈伟伟:您的作品中不时会有重复的人物和故事出现,比如在《本命年短信》中出现了柯依娜,《在迷乱中生长》也出现了柯依娜,而柯依娜都与男人的艳遇有关。《双莲桥》中出现了在竹筷合作社的工作场景,《在迷乱中生长》也出现了同样的工作场景。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让这些人物形象和故事重复或延续在您的作品中的?

王手:可以肯定,我的每篇小说都是独立的、不一样的。因为小说的特性就是不能重复,这也是写小说最难的地方,也是写小说不能停住,没有止境,不断要写下去的原因。我没有听过一个人说,我这个小说写了之后就不再写了;也没有听过一个人说,看了我这个小说等于了解了我的全部,没有。那么,人名在我小说里反复使用,说句坦白话,是我故意的,我是偷懒,我完全可以取一个另外的人名,但我怕麻烦,就顺手拿来一个老的充数了。有批评家说我这样的做法是有名堂的,他调侃地说,可以肯定,王手不是连人物名字都不会取,那也太小看他了。我不赞同以写实的角度来理解王手的小说,他希望那个人能表达一种普遍的人类经验,他追问的是人的普遍处境,质疑的是生活的可疑性,他是为更深的层次服务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王手的小说具有先锋性。这说得我飘飘然的,说真的,我也没想这么多。我就是图个方便。工作场景的相同也是如此,是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熟悉,不忍舍去。比如我的家,我家就是一个院子,我写的时候不会把它写成一幢高楼。至于人名,我还是有一点点用心的,比如漂亮的、有风情的女人,一般都叫柯依娜;市井妇女一般都叫李惠珍;乡下姑娘叫李美凤;潇洒的男人都叫风清扬;稍稍粗俗的男人就叫龙海生。仔细想想,还是比较贴切的。

孙良好:你的长篇小说《谁也不想朝三暮四》描写了中年人面临的种种人生困境,这些人生困境是你自己曾经体验过的吗?再进一步说,你的写作与你的真实生活是否息息相关?

王手:《谁也不想朝三暮四》原来是个中篇,叫《讨债记》,在《收获》发表后有几个选刊转载,要我写创作谈的时候,我就写了中年人的沉重——中年人其实都是债,债务缠身,有生活的债,有情感的债,有夫妻的债,家庭的债,经济的债,这些债都压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就会受不了,就会逃避,就会朝三暮四。但男人又是有责任心的,他最终还是要回转身来,回到家庭,回到亲人身边。小说不一定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思想和情感肯定是自己的,我可以有一个生发的点,但众多的公共经验提供了很好的创作资源,不然,什么事都要去亲历一番,也是不现实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和一个多彩的社会,其实大家都在体验,只不过看你有心无心,有心了你就有所收获。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句话没有错,尤其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知识储备不够的作者,观察生活、体验生活,自然成了我必不可少的创作准备,尤为重要。也许人生更精彩、更奇特,但小说一定要有可能性、逻辑性,就好像真人真事不一定都能写成小说,但小说肯定是符合生活演绎的。

陈伟伟:您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在迷乱中生长》也叫《茁壮成长》,它被称为另类的成长小说,能否阐释一下“茁壮”在其中的寓意?同时,以过来人的视角谈谈您对成长主题的理解。

王手:《茁壮成长》在《作家杂志》发的时候叫《在迷乱中生长》,那个有点灰色,所以,我一直想换个积极点的题目。后来,“当代中国文学网”做长篇栏目,邀我加盟,我就把它改成《茁壮成长》了,觉得好叫,有气魄。再后来,山东文艺出版社要出书的时候,觉得这个题目旧,会让人联想到“红色”什么的,又让我改回到《在迷乱中生长》。我无所谓,改吧,都差不多,都可以接受。“茁壮”就是自由的、健康的、没有阻碍的,这是我的“初衷”,从表面上看,小说主人公吕蒙当时就是这样的。从精神层面看,他还是有许多困惑、压力、无奈的。这个小说和我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有关,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一边是两派在武斗,子弹飞来飞去,一条路上没一个人影,我家里却让我独自一人背了十斤大米去守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工厂。那个时候,我才18岁,可以说没有一点自制和自主能力,竟然要承受着这么重大的一个寄托。所以,我在写这个小说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掺进一些美好的、期望的、虚无的、幻象的东西,这是我当时内心真实的需要,一个小孩,他在成长过程中需要和力图抓住的东西太多了,但往往失去的更多。

孙良好:我看过一个关于你的访谈,在那个访谈中你说“我的精神仍然在底层。”我想了解的是,“底层”在你的小说中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手:“精神在底层”是矫情的说法,实际上我一直就是在底层,无论精神还是身体。我从来也没有高贵过,说得通俗一点,也从来没有斯文过。我就是一个通俗的人,过着通俗的生活,想法和说法都是通俗的。1973年我从学校出来,干了十年的杂活;1983年我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但我还是做工人,做“三班倒”、吃大食堂、在混堂里洗澡,闲时打打架,和耳孔、脚趾都是油污的工人们朝夕相处;1993年我来到文联,虽然做着编辑的工作,但也是很不自在的,没有觉得如鱼得水。我会经常地回到民间去,我看到过去和我一起干粗活的朋友会非常亲切,会经常的和他们在路边的小吃摊喝老酒划哑拳,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身心是放松的,不用任何防范,连笑也是真实的,可以坐在地上休息,可以互相开粗口,可以脱了鞋晒太阳,可以几天不换衣服,我就适合这样的环境。有一次,我们单位门口的那条街上在修房子,工人中就有我以前的朋友,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混职就很高兴,经常的到我单位借东西,到我单位来洗手洗脚,他们来的时候都会在楼下大声喊叫我的名字,喊得我单位里都是回音,我的同事就觉得他们粗俗,觉得他们不文明,我心想,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本质。我现在虽然写点小说,但力量和情感还是离不开这些通俗的元素,还是经常会在这里面汲取点什么。

孙良好:“数钱的手如何写作?”这是很多人对近年出现的温州文学现象的一个大疑问,你能否就此谈谈自己的基本理解。

王手: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也确实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首先我要说,这两者是没有关联和印证关系的,就像粗俗的人也可以有美好的想象,写小说的人也可以是五大三粗的。温州的文学现象是有渊源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温州办了一本非常有名的杂志《文学青年》,吸引、团结、鼓舞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温州当代也有非常著名的文学大家,九叶派诗人唐湜、短篇小说大师林斤澜,他们一个长期在温州,是文学青年的良师益友;一个每年都会来温州小住数月,和文学青年们走街串巷、喝酒说事,是我们追随和效仿的榜样。温州的几个小说作者,不仅志趣相投,生活上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说,有忙就帮,这就形成了一种相互影响的气场。当然,他们都没有另外赚钱,他们吃吃喝喝都还够,不用为生计发愁,没有情感和事业上特别的灾难,所以,他们的心态相对比较平稳,这也是他们能心平气和地做自己喜欢之事的最基本的条件,说得好听一点,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文学精神,而非物质。

陈伟伟:您平时喜欢阅读哪类书籍?能否谈谈您的写作和阅读的关系?

王手:我看书没个准,乱看、杂看。外国小说看不大懂,国内小说我能看懂,但看得不细,大致是知道他们一个动向,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写什么东西,他们有什么新的追求。现在连这些也做不到了,中年人嘛,杂事太多,心气浮躁,为单位、为家庭、为老婆孩子,根本就没有心净的时候。我以为阅读和写作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但可以有间接的关系,比如你受阅读的启发,阅读的指引,有了自己的想法,这都有可能,但写作肯定要有一件具体的事情作为基础的,这件事应该是你自己的。现在一些年轻的作者喜欢看碟片,觉得碟片把小说浓缩了,碟片又加入了导演和改编的想法,可以从中走许多捷径,这也未尝不可,但我没有办法。每个人的创作路子不同,方法也不同,有些人没有生活,但他有灵气,就可以把小说写成;有些人要写成小说则一定要有生活的支撑,而且是对自己有影响有体会的生活支撑。我是属于后者,所以,我就写得很笨。我有时候也看一些资料书,这是写作的需要,比如我写《本命年短信》的时候,就看过很多医学方面的书、性学方面的书,目的是为了不至于在小说里说出外行话,目的也是让小说真正做到生活化。

陈伟伟:您心目中好小说的标准是什么?您对自己的小说写作有什么期待?

王手:小说的标准很多,思想性、艺术性是大的标准;可读性和趣味性是小的标准。我偏爱短篇写作,所以还看重语言和文本。语言是小说的根本,尤其对短篇而言;而文本,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篇小说,立体的看,它也是一件艺术品,那么它除了质量和造型外,每个小的部位还应该匀称和合理。好的小说,它肯定像一首好听的歌,旋律好,歌词好记,音阶适合,就顺顺当当地唱下来了,反之,就唱得别扭。为什么有的歌很容易流传,为什么有的歌怎么宣传也没用?词、曲、唱都是大牌的也没用?原因很简单,在某个环节上还有问题。换了小说也一样,这篇小说如果疙里疙瘩的,肯定是什么地方没解决好,要么“旋律”,要么“音阶”,要么“歌词”,要么这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本身就作得力不从心。写小说如果成了一种爱好,那它就很少有功利色彩了,因为它是你愉悦和消遣的一种方式。但追求总是有的,写自己喜欢写的东西,把随便可以写成的慢慢写成,写到某个份上。这其实也是有难度的,不是什么东西想写到什么程度就可以达到什么程度的,眼高手低的时候总是有的,这也是一个快乐的学习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