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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的喝法和浇法

——潘向黎小说《白水青菜》读后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张乐朋

这篇小说写得很精致,但又十分大气。

1.释卷之后,脑袋里只剩下一个瓦罐。我是说小说的读后感是那一汤罐的余味。小说有三处写到瓦罐里的汤,第一处是开篇,男主人喝汤,作者用了极感性又极铺张的笔触去写汤的美味,交代了“白水青菜”的名字。不露声色地设置悬念,很难发觉。

第二处是嘟嘟上门挑衅,学习“白水青菜”的做法,女主人和盘托出了“白水青菜”的真材实料,说实在的,我读到那儿也大惊失色,它印证了我一开始的怀疑(我平常就是“白水青菜”的生活水平,而且是物质的真实,不是虚构的艺术)。这个时候,我们才猛然意识到“白水青菜”正好像女主人那样文质兼美,深藏不露,不过是取了个“俗名”,通俗易懂的菜名。生活充满了误解啊。第三处是男主人铩羽归来,在一些忐忑不安的细节之后喝到的白水青菜,名副其实的白水青菜,这个时候等于是抽掉了爱情的惨淡与苦心以后的乏味生活,犹如取掉了艺术美感后的土木——女主人还是善的,她既没有教育,也没有教训男人,她甚至没有丝毫发作的意思,但女主人所受伤害之重以及绝望的程度,却完全被我们获悉了。她的精心熬制的汤,原来不光要用嘴巴品味、过过肠胃,还应该用心回味、过过心肺的啊。一般地以为这么一个柔顺的女人,会用一罐好汤为回归的浪子洗尘呢?会不会把一罐好汤狗血淋头一样浇在忘恩负义者的身上?当然,她不会这样做,她没有,她是让失去爱情营养的清汤寡水,浇在那个极需要好汤抚慰的、重新以索取方式进餐的男人肚子里,这浇法和别人不一样,可怕。

不说爱情,说就俗了,就像不说“白水青菜”的材料,说了就不是味了。就像小说里的爱情是被女主人放到汤里去了,你打捞不出来,你怎么能从生活中打捞出爱情来呢?这暗示给人的感觉妙极。

2.还有题目,题目里面有文章。打个比方,“白水青菜”既是俗名,又是艺名,还是本名。从这几个地方能把握住故事的进展和起伏。“白水青菜”的“名与实”正好等于艺术的“文与质”,它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貌合神离的距离拿捏得很精确,恰好等于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故事的进展也是让文质斑驳的“白水青菜”的逐渐从文向质还原,结果就是峭壁一样直削黑暗的冷酷结局了。作者用力于那个女主人的笔墨,和女主人花费在那罐汤里的功夫,一样都在暗处。但作为一个读者,几乎是受到控制,不由自主地让作者安排在男主人的位置上,最后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这个结果并不是惩罚,只是让“白水青菜”回复到本来面目的白水青菜,所以这不是完全自食其果的小意思,更多地吃到了追悔,读到了遗憾,吃到取掉爱意之后的淡薄情味。小说安排的苦心让人不是叹服,而是惶悚,女主人除了开头结尾在场,大部分篇幅隐去了。可阅读中,又仿佛时时在场。小说的主要篇幅写和嘟嘟同居的男主人进食时(作者的意思就是这个词)常常想起那罐汤(而不是女主人),真的,你甚至觉得那个男主人想喝汤,哪怕就是悄悄想的时候,也从汤罐后面缭绕出一部脸色,由苦涩、期盼、失望、哀怨交织而成,——可怕!所以,女主人是这篇小说的第一号角色。

3.我认为比较女主人,传统的古典美与嘟嘟的时尚小资情调意思不大,我还是对那只汤罐产生的意象感兴趣,你看,它在小说中所居的中心位置像不像负阴抱阳的太极?甚至为执意表现女主人全心全意相夫教子的牺牲精神,特意选用汤罐这么一只道具,来熬煮她的无限情义和无期岁月,不论在作品的形式还是内容方面,像不像一只炼丹炉?

确实,正是这两个意象让人读后惶恐不安,这个时候的感受,完全超过了小说能给予我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激荡,弥纶天地。小说肯定无意把人导向玄妙,但这个比冷兵器更古老更阴柔的法象,不正是这篇小说的众妙之门?“食色,性也。”

故事的明线系在男主人身上并随着他的活动往时空延伸,女主人是固定在家(辞了职,又不出门),但到最后,女主人形成的印象反比男主人坚硬得多,这个效果有趣。男主人是个符号,尽管他作品中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宝马的白领,但他和《红灯记》“粥棚遇险”一场里那些个喝粥人一样隐隐绰绰面目模糊,他坐在沸烟缭绕的汤罐对面,那是个舒服的位置,受施的位置,读者的位置,除了可以品尝女主人的精心,还要承担后果。——我的意思是指这篇小说的教育意义和劝世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