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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爱走向广阔的人生

——王小鹰小说漫论

(来源:上海文学 1984年09期  作者:纪人)

主小鹰是从云雾迷漫的黄山茶林场走上文坛的,但她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在大学中文系求学期间。在那里,她显然接受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某些影响,融会了当年做采茶女时的感受,写下了一篇又一篇意境优美的作品。迄今为止,她已经发表了三十余篇短篇小说和两部中篇小说。她的短篇小说多半是写青春和爱情的,中篇小说《清净》和《星河》的发表,标志了她的创作跃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开始面向广阔的人生。

王小鹰的爱情小说有个特点,即不趋时、不媚俗,写得十分单纯和明净。作者如此专注热烈地表现这一方面的感情内容,自然同她个人的气质与主情的倾向有关,但同时也是从生活实感出发的。在黄山茶林场的六年劳动生活中,她本人度过了青春的岁月,同时也耳闻目睹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在返城工作和上大学期间,同代人对于友谊、爱情、事业和理想的态度又进一步引起了她频频的思考。她上大学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翠绿的信笺》就是从这样的生活实感出发写成的。这篇作品写了发生在三个知识青年之间的爱情纠葛,塑造了女主人公小静的动人形象。尽管她内心热烈地爱着星明,但当她得知星明爱的是自己的好朋友南萍时,她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并遵守自己的诺言,尽力去成全他们,表现出高尚的情操。然而作品在艺术处理上却不是简单化的,而是根据人的真实感情,非常细腻曲折地描写了她的内心冲突,刻划了她的天真烂漫的性格。在她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爱和友情,既像阳光一样慷慨无私,又像野花一般美丽热烈,也像清溪一般明净纯洁。这种纯真的感情,同体现在南萍身上掺有“杂质”、以个人的利害关系为转移的感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这篇小说在技巧上尚有稚嫩之处,但还是把少女的情怀表现得十分真诚坦率,美好动人。

王小鹰往往能用较高的格调去处理爱情题材,它像炽热的熔炉一样,把日常的感情冶炼为诗的感情,然后再把它表现出来,起到陶冶人心的作用。同时这种诗情的美又能同画意的美有机地融和在一起。因此诗情画意便构成了王小鹰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这同她自觉的追求是分不开的,她曾明白地表示过:

我以为感情比理念更真实,所以我决计顺着自己的感情的河流,去捕捉那如诗如画的意境。熟悉的音容笑貌,印象最深的生活细节,饱含感情色彩的山川景色……我写了,像在画一幅秀丽的山水画。

王小鹰不仅说到了,而且也做到了。这同她熟悉中国古典诗词和会画水墨山水画的美术素养有关,同时也是她在小说创作中进行艺术探索的结果。这在她以皖南山区为地理背景的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这些作品里,大自然的景色仿佛都染上了人的感情色彩,并且随着人物心境的转移而变幻其色调乃至形态。作者不追求逼真地妙肖自然,而强调物我交融、墨韵笔趣,这显然是受了我国古代画论的影响。

王小鹰的小说很少描写“伤痕”,但也有悲剧意味的作品,如《雾重重》即是一例。《雾重重》中的八丑嫂子原来是一位才貌出众的知识青年,她幸福快乐、天真烂漫,有美好的理想和爱情,但最终为流言所毁,为山乡的陋习所毁,嫁给了卡西莫多式的八丑,同他生儿育女,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山里人。这篇小说是作者根据她亲自获得的生活素材加工而成的,意在鞭挞环境的庸俗和愚昧如何毁灭了一位纯洁少女的青春、活力和美,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十年内乱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中的悲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篇作品并不追求惨的效果,而是追求美的效果。在王小鹰的所有作品中,《雾重重》大概也是写得最富有诗情画意的一篇。它写流动的雾,写水磨房传来的嘭嘭音响,写九曲螺峰一路的美丽景色,一一勾起八丑嫂子对过去生活的回忆,这样就把这出社会悲剧嵌在大自然神奇的画框里去表现,造成悲而不惨、哀而不伤的审美效果。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王小鹰小说追求如诗如画意境的美学倾向。

王小鹰爱情小说的倾向是纯真的、东方型的,甚至可以说是古典式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我们这个民族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从她在小说中经常运用牛郎织女、梁祝、宝黛的爱情典故即可见出一斑。她把自己从小就耳濡目染并深受感动的这些情感意识同她所描绘的现实的人事结合起来,以讴歌纯洁、神圣、专一的爱情,对爱情婚姻问题上的各种颓风败俗表示厌恶和遗憾。在《淡淡的木樨香》、《闪亮、闪亮、小星星》中,作者表示赞成自然生成的爱情,“一块生活,一块读书,志同道合,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而对以金钱、门第或海外关系之类作为先决条件的婚姻都作了讥评,认为这真有点愧对当年的梁兄和贤妹妹了。

当然,今天的文学也不能仅仅停留于表现梁祝、宝黛式的爱情理想。在这方面,王小鹰的作品尚有不足之处。它们固然写得很美、很纯净,但同时也失之纤弱和单薄,古典气息似乎浓了一点,但缺乏强烈的时代感和现代特点。

王小鹰的作品也不全是写爱情的。在她的短篇创作中,已有小部分作品突破了单纯写爱情的局限,反映了其它方面的生活内容,如《墨渍》、《片段》等。去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清净》,是以表现人生理想为内容的。今年发表的第二部中篇小说《星河又进一步探索了平凡者的人生价值问题。作者集中地写作这一类题材的作品,恐怕并非偶然,标志着她由爱走向广阔的人生,她的创作道路也因此而显得宽阔起来。

当王小鹰转向人生问题时,首先进入她视野的还是生活中那些既普通又平凡的人。他们没有什么辉煌的业绩可以叙写,也没有多少豪情壮志可以抒发,然而在王小鹰的笔下,他们也自有其美质、自有其价值,因此与浑浑醒噩、卑琐庸俗的小人物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在《清净》中,作者描绘了一个纺织女工出身的一般干部,虽然她的丈夫后来成了地位较高的干部,伹她却始终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她不善于在宾客面前周旋应对,学不会雍容大度的夫人气派,一点儿也“不出挑”,以致遭到别人的轻莨和卑视,可是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其实,这正体现了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本色。小说还通过许多日常生活细节,表现了她的忍耐、宽容、大度、坚定的品质和水晶一般纯净透明的心灵,讴歌了她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在《星河》中,作者又描绘了一个普通的俅表修理工。别人为她争到了报考工专的最后一次机会,并劝她“为了正当的目的采取不正当的手段”,通过关系请个病假去报考。可是临到医生开出病假单,她却没命地逃出了医多室。她的想法是,“素素活了三十多岁,没有其他东西值得骄傲,唯一可以引为自豪的就是做人正派,不弄虚作假,如果把这个也放弃了,素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抱着这个诚实的想法去请事假,可是偏巧检修气相色谱仪的紧急任务落在她的头上。在这人生道路抉择的重要关头,她不得不放弃将来可以获得文凭、职称的机会,因为她不能忤逆大伙对她的信任。还有一点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是无法抗拒那渗透她全身细胞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责任感。小说没有用任何豪言壮语去装扮她,只是写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气相色谱仪心中叹息着,“为了你,我付出了只有我自己掂得出份量的代价。”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为她的诚实的品质、髙度的责任感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所感动。谁说“小工人”就没有价值,他们的生活就没有意义呢?作者善于通过日常生活描写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表现普通人的心灵美,使读者于平凡中看到崇髙,从中得到教益和启发。

在生活中我们往往容易忽视普通人的价值,许多人也因此而自卑,觉得自己太平凡,生活缺乏意义。王小鹰有关人生价值的作品,仿佛就是针对这样一种倾向而发的。她不仅以普通人为主要的描写对象,肯定他们的价值,而且站在平凡者的立场上去探索人生的意义。在她看来,能够做出辉煌事业来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限于主客观的条件只可能平淡地度过一生。一个人活着能够为大众做些有益的事,死后能得到人们的纪念和尊重,这样的人生就是幸福的。因此不要悲叹命运,不要自感渺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骄傲,不必比上比下,争胜斗强。重要的在于人格的完善,尽到做人的责任。这一概栝未必尽合作者的原意,伹她在作品中大体上表示出这个意向却是没有疑问的。在《清净》这部小说里,正如题目己经挑明的那样,褒扬了一种清白干净做人的人生哲学。在烈士公墓里,女主人公谷山(秀妹)与她的丈夫肖渊有过一段耐人寻味的“心声”对答:

……肖渊,我不求辉煌灿烂、泣鬼神感天地,我肯定是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的,但我总想保持它的清白和干净,清白和干净的人生其实是最美的。在我眼里,你就像白璧生辉一般……

小说的全部内容就是对这种人生观的形象说明。其中关于肖渊的骨灰盒要不要放回正厅居中位置的一段描写,可谓寓意深刻,小说先写谷山曾主动让出正厅居中的位置,把丈夫的骨灰盒挪到一个角落里,以平息一场争吵;次写儿子小阳发现后感到丢尽了面子,想方设法通过关系要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回显要的位置上,再写谷山看出儿子的意图,感到儿子又清又净的心给污染了,所以执意不从,表示自己死后也宁愿将骨灰盒放在角落里。表面上看,只不过是骨灰盒放在哪里的分歧,实际上却反映了人生观念的分歧。谷山既然比较淡泊地看待人生,她当然不愿去计较死后要不要论资排辈的问题,相反,她认为这样去计较是有辱于她和肖渊的人格的,可是儿子却很看重骨灰盒安放的位置,因为这像征着死者生前的地位和家属的荣誉。他也希望自己“像爸爸那样地生活、工作,做他那样的人,死后,骨灰盒也有资格放进这间大厅,让人们瞻仰和怀念”。这样的人生理想固然也很有志气,大有生当人杰,死作鬼雄的气概,可是其中是否也潜伏着某种出人头地的思想呢?究竟如何看待这类问题,读者可能各有各的见解,但作者的倾向无疑在她塑造的女主人公一边,或者毋宁说,谷山这个人物正是按照作者的人生理想塑造出来的。

如果说《清净》较多理想主义的成份,在艺术上也不无图解一种人生观念之嫌,那么《星河》显然前进了一大步。在《星河》中,作者的价值观念是含而不露的,同时所触及的人生问题更实在一些,也更有普遍意义。这表明作者同生活的距离靠拢了,同时艺术造诣也有所提高。

《星河》中所描绘的女主人公素素,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矛盾的人物。她曾经想当女髙音歌唱家,结果成了一个普通的仪表修理工。她爱过有抱负的青年晓扬,结果嫁了一个平凡的中学数学教师大诚。在理想不能实现的时代,她舍弃了理想和纯真的初恋,选择了一条比较安稳舒适的生活道路。在理想可以展翅飞翔的时代,她缺乏小奋那种奋飞的决心和勇气,又不能像梅兰那样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当她得悉晓扬在农场自学成才、考取出国博士研研生的事迹上报后,内心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哀伤”和“怅怅然的情绪”。素素这种惘然若失的心理,固然有爱情上的失落感,也有事业上的失落感。正如小奋预言的“靠文凭打天下的时代”已经到来,可是素素却一误再误(后一次是为了工作),既无职称,又无文凭。在信赖她的工人中,她感到自豪和充实,可是—回到讲究职称文凭的仪表间,却感到孤独和寂寞。回到家里•,家务事困住了她的手脚,生性憨厚的大诚只知埋头于自己平凡的工作,不能了解她的需要和苦闷。凡此种种,不能不使素素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发生疑问:“素素曾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样式的生活,但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这样的平淡”,“素素的这三十五年虚度了没有呢?素素感到困惑。”作者对女主人公复杂微妙的情绪描摹得十分真切细腻,而且相当典型地反映了知识化时代到来之后,在一部分青年中产生的惘然若失的心理、在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的过程中出现的焦躁不安的情绪。

《星河》不仅真实地反映了这种社会心理和情绪,而且以独特的方式作出了回答。作为小说的结局,素素最后从大诚说的“大多数人都是尽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平凡者并非不崇高”的话中得到了启发。但作者的髙明之处并不体现在这里,而在最后对星星的描写。这段文字与小说#题目相呼应,具有一种像征、暗示的意义。按照古老的说法,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群通相对应,这固然荒诞不经,却不失为一个美丽的想象。作者显然从中得到启发,用浩茫的星河来像征尘世人寰。天上的星星有大有小、有远有近,各有各的亮度,各有各的运行轨道,地上的人群也复如此。素素就好比一颗不惹人注意的小星星,是生活的河流塑造了她,使她变得很普通、很平凡。生活的河流也改变了她与晓扬各自的道路,“就像宇宙间两颗行星的轨迹,永远合不到一块了”。然而无论素素,还是大诚,都在平凡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就像无数的小星星在那儿静静地闪亮。他们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在生活中也该有自己的位置。在小说的尾声,素素似乎悟出了这个人生哲理,重新在生活的河流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所以她心头的困惑消除了,心境又恢复了安宁:“七月七的星星特别多特别密,铺满了宇宙的每个角落,有许多落进了素素的心里,在那儿静静地闪亮”。尽管这个结尾并未落到实处,却给读者以想象和回味的余地。

《清净》和《星河》等小说都是从比较积极的方面去引导读者的。它们强调清白干净的人生是美的、平凡者未必不崇高等人生哲理,都有一定的计对性和现实的社会意义。当然,如果把这些哲理绝对化,同更高的人生理想对立起来,那也可能导致人们走向内心、安于现状、不思奋进。指出这夂点,是为了便于读者正确地领会这两部作品的精神所在,同时也期望作者对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各个层次上作多方面的探索,给读者以多种多样的启发。

王小鹰的小说创作既有强的一面,也有弱的I面,既有较鲜明的创作个性,也有明显的不足之处。这两个方面,就好像双生子一样,往往同时出现在她的一些作品里。

王小鹰是主情的,她的小说偏重于写人的感情生活和心灵世界,特别善于描绘多愁善感的女性,能够把她们那种说不出、道不清的复杂微妙的心绪和心境变化,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曲曲折折、委委婉婉地抒发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小鹰笔下的许多女主人公,也就是她本人性格和感情的化身。她们都有相似的性格——娴静温厚,相似的气质——多愁善感,相似的感情——温柔缠绵。这就清楚地表明,作者在她们身上一一打上了自己内心生活的印记。因此,她描写这些人物的感情,也就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情:“写自己的喜怒哀乐,写自己的爱和恨,笔尖流淌的是自己的真情实感。”她能够把人物的感情描绘得如此细腻、逼真,其根源也在于此。但是由此也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首先,限制了她小说的题材和描写对象的范围,显得单调、单一,不够丰富多采。其次,也限制了感情的色彩、浓度和力度。由于作者的个性是属于温柔敦厚型的,因此她所表现出来的感情也往往缺少“爆发力”,大多是一种淡淡的惆怅,淡得就像从奶糖上剥下来的一层糯米纸一样。虽然也是一种美,可供品味,但多了就不免单调乏味,难以激动人心,也不能引起激昂亢奋的效果。对此,王小鹰是深有自知之明的。她曾经这样严格地解剖自己:“我的情感虽然丰富细腻,可是太脆弱,太容易表露”,“大都过于纤柔浅薄,写不出气势磅礴或者内容深邃的作品,我唯有求教于生活,磨炼我的情感,使之坚强起来,阔大起来,沉着起来”。

王小鹰的小说重意境,这也是她的创作特色之一。她追求如诗如画的意境,喜欢水墨淡彩写生活,主张通过“心灵的映射”去反映现实。这些见解都很好,也确实使她的小说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这是需要继续发扬的。要造成意境,免不了要同生活保持一段距离。但这里所说的“距离”,是主体对客体的“心理距离”,而不是圈在小天地里看生活。当然,每一个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的天地,有他最熟悉、也最能引起他创作冲动的生活。但是这个天地必须逐渐扩大,使原来不熟悉的成为自己所熟悉的。这样,他就有了深厚广大的生活地基,才能在上面盖起艺术的殿堂。近年来,王小鹰的小说面向人生,描绘了一些普通人的形象,探索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一大进步。但由于作者涉世未深,所以视野不够开阔,仍然较多地拘泥于个人有限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时代的风云变幻、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重大的生活课题,在她的作品中很少得到反映。自然,并非每一个作家都得直接反映这些东西,但由于这些具有本质意义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支配和影响人们的生活、命运、思想和感情,因此只有把它们同自己描写的特定对象紧密地联系起来,才能以小见大,以微显著,达到一定的广度和深度。即以创造意境而论,也可能更廓大、更深邃、也更高远一些。

所以,在结束这篇漫评时,我们仍然回到了题目上来,并祝愿王小鹰以《星河》为新的起点,继续走向更广阔的人生。

198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