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尔,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我眼里它是片温暖如春的故土。曾经播种过我的鲜血和汗水,曾经收获过我的信念和憧憬……
——自题
太阳有点偏斜,睛空万里无云。八月的戈壁滩飘荡的热风,来回肆虐着这片荒原。
马晓心神不宁,不住地翘首张望西边的地平线。西边是基地的生活区,那是一个称之为兵城的小镇。他是从那里来到戈壁滩上当兵的,在戈壁滩上当兵,相对来说自由点,不像是在正规连队,作息时间,各项制度都要遵守。在家里他已经自由惯了,新兵连他已经很收敛了,来到戈壁滩上,他才真正地感觉到了自由的可贵。没几天,他又憋不住了,这里也太自由了,一个班就五个人,孤独和寂寞常常随影而来,他不习惯也耐不住孤寂,因为这里的环境太差了。班长好话说了很多,他慢慢地才稳住了情绪,但工作总是干得不起劲。
“你小子,东张西望的,老看什么?”贺元清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来说,“快点干完,早点休息,别跟磨洋工似得。”
“班长,我在看给养车,已经下午了,也该到了,咋还不见呢?”马晓笑眯眯地说,“吃了一月的萝卜、土豆和白菜,晚上应该换点新鲜的了。夏天应该能多吃点新鲜的蔬菜,没想到还是这老三样,冬天吃我倒能想得通,可现在这老三样我真是吃腻烦了,再吃非得吃出毛病不可。真想逮只耗子补补油水。”
“你尽想着吃。”贺元清笑着说,“那好,今天给养车来了你一个人卸。”
“班长,你可不能虐待我呀!我只是有点馋嘛!夏天老三样吃得让我想家。”
“不就是让你卸给养车,你总罗嗦个啥啊!”赵冬生说,“卸车那油水可多了,你随便抓个萝卜吃吧。”
“哎,马晓,听说在新兵连你五公里越野是全连倒数一名,你能跑过耗子吗?我看耗子逮你差不多,你还逮耗子呢!”陈玉彪阴阳怪气地笑着说。
三个人轰然大笑,马晓的脸通红通红的,嘴巴翘的老高。
“不,我才不是最后一个呢!”马晓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就像是撕裂了一块陈年的旧布条。
“快点干活。陈玉彪,你到操作室去把扳手取来分给大家,下午一定要把井架检查完,给所有的螺栓都打上油。”贺元清大声地说道,“给养车来后,大家都休息会。”
陈玉彪走进了塔架旁的操作室,这是一间用帆布搭起来的简易操作室,里面除了操作台,再就摆放着钻井用的小仪器和各种工具。
八月的辛格尔流着火,热风蜃气夹杂着太阳色的焰热上窜下跳,时时让人有种窒息的热。戈壁滩上最热的就是午后的阳光。
在黄沙和铺满碎砾石的分界线上,矗立着一座钻井的塔架。或许是天造地合与技术人员的巧妙安排,就定在这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上开挖竖井。地面下的岩石条件是符合钻井的,但在地面之上,从老远看像是一幅一面是浑黄,一面是墨黑,星星点点的杂色装点着这幅含着热量的国画。
这就是三号井,这口井开始是用于工程保障,技术含量较高,但钻进起来比较慢。打到三十米左右的时候,井下水量很少,慢慢渗漏,搞的周围施工点的领导天天打电话要水。贺元清也着急,但着急也没用,井不出水,不继续往下打,一直等打到有大水往外喷涌为止。但一周时间也钻不了一米,上级领导总想放弃,又舍不得已经投入的奖金。所以三号井一边往下打钻,一边往外抽水,抽出的水源源不断用高压水泵输到远山和其他的施工工地。守在井口一个班,共五个人,贺元清是班长,陈玉彪是副班长,一个是回家休假的李维平,是个老志愿兵,钻井的老技术骨干,连长派他来是为了提供技术支撑。在连队大家都叫他大李,为人和蔼可亲。另个两个是兵,一个第三年的老兵赵冬生,城市兵,家里父亲创了一份事业,就等着他回去接班。他已经明确地给连长表态说年底要退伍回家,在部队的日子里要好好地干工作。一个是新兵马晓,算是个机灵鬼,刚来对场区的兴奋被寂寞慢慢地压住了,工作老是提不起神。全班的任务是打井、供水和维修这口井。每年要复员的兵,到时给养车拉走了,新兵又拉了回来。没人知道全班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子。
班里最老的兵是李维平,半月前他搭乘给养车下山探家去了。给养车每隔半月来送一次给养。已经是八月份了,连队多时吃的还是那老三样,给贺元清他们送来的,都是最好的蔬菜了。
陈玉彪取来扳手递给赵冬生后,直勾勾地看着他。
“班长,你要上到塔顶去吗?那可是四十多米高呀!”赵冬生踌躇不前,怯生生地望着班长。他不愿意上去,想把活留在明天干,于是说道,“明天上午再干,行吗?现在温度也太高了,有没有风,戈壁滩也没丁点凉气。”
贺元清白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真有点气恼,但他能理解。从赵冬生的口气里,他能听到一种讨价还价的味道。再有两个多月,赵冬生就要复员回家了,现在干工作就像是和尚撞钟,混日子了。他自觉性不高,工作吊儿郎当的。贺元清想自己已经是第五年了,也到了走与留的关键时刻。三号井的工作谁都不想干,那这里的工作交给谁呢?这里环境真的是不好,不像在马兰,蓝天白云、红花绿树、高楼马路,看起来也舒服。在三号井工作,意味着长年累月待在戈壁滩上,与世隔绝似得,没有人交流。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大沙暴也是常客,让人心生厌恶。
“走,咱俩到塔顶天车台上去,顺便再检查测试仪,都三四天了,也刮了几次小风,看测试仪箍的牢实不。”贺元清想利用检修的机会找赵冬生谈心。几天来,看到赵冬生吊儿郎当的没个兵样,他看到心里不舒服。虽说要走,工作的责任心是要有的。
到了天车台,测试仪有些松动,贺元清庆幸上来检查了,否则几万元的测试仪真要是摔下去了,那可真的是个事故。
“冬生,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复员回家,离开这块戈壁滩,想离开眼前只有我们一个班的军营。其实我们都会离开的,只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问题。过些年以后,脚下这块戈壁滩是不会记得起我们,我们留下的足迹经受不住一场大风沙的洗礼。但是,我们又有谁能忘记这块戈壁滩上曾经留下过我们的喜怒哀乐呢?难道你真的不留恋吗?我不信,不相信你对这里真的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那才是假的。班长,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说真心话,父亲让我回去接手他的小企业,毕竟他们都老了,我没有选择。”赵冬生摊开双手说,“再说了,我真不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全部消耗在这里。已经干了两年了,我想回家。”
“那你当初当兵的目的是啥?”
“锻炼自己,让自己能真正承担起男人对事业对家庭的责任。我是城镇兵,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冬生显然是有点不耐烦,不屑地看着贺元清说,“再不回去,家里的事没人管了。”
贺元清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想训他几句,又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想他没错,真的没错。是啊!谁愿意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全部消耗在这里,再说他有个家族企业,父母年龄大了,他在部队上的义务已经尽完了,谁又有权利能强迫他再留在部队。他心里说道。
“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现在对戈壁滩我真是没什么感情。成天看着这片死寂呆板的土色调,想起我真想马上离开,真想长个翅膀就走。班长,现在你从井架往远处看,这边是沙漠,全是金黄色的细沙子,风一吹就能扬起。那边墨黑色碎裂的砾石片又铺满一地,这简单的二元色调构成了我们眼前这个没有活气,失去灵气的世界,除了寂寞就是寂寞,连个鬼哭狼嚎的声音也听不到。更看不见绿色,看不见一根草一棵树,我做梦都抱着马兰的白杨树在哭,你知道吗?我是人,我需要绿色,需要生命。你不觉得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悲哀吗?刚才马晓说要吃耗子,有吗?我们四个人就是这里生命的全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并非想发牢骚,谁愿意发牢骚呀!可这地方能不让人发牢骚吗?”
“我……我不知道应该给你说什么,你说的对,很对。”贺元清放下手中的工具,示意赵冬生坐下,“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当兵,很多时候就没有选择,这就是需要,别悲哀地跟没有月亮的天空一样,高兴点行吗?”
“我也想高兴点,可这环境能让我高兴起来嘛。”赵冬生轻蔑地一笑,“我只知道我的生活是脱干了水分的日子,这就是无法选择。”
“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
“我现在的人生都能感觉到荒芜了。”
“远山那边还有打洞的工兵战士,他们愿意没日没夜地在哪儿干吗?都是为了国防施工,他们付出的也不少。我们是钻井兵,有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环境是荒凉了些,但我们能改变自己,让自己的心不再荒凉。”贺元清耐心地说,“当兵到戈壁滩,就是祖国的需要,并非巧合。是吗?”
“是啊是,我应该用心打发自己的生活,这里没有巧合,只有需要。你看,班长,就像脚下这口井,刚好开挖在黄沙和砾石的分界线上,好像也是一种巧合,是青菜拌豆腐泾渭分明。”赵冬生悠然自得地说,“无论如何,我保证站好最后一班岗,行吧!”
“冬生,你不要带情绪,应该……”
“班长,你还是打住。我知道你要说啥了。即使今年要复员,也得听组织安排。”赵冬生作了个停止的手势说。
“你呀你,真……”贺元清张口结舌,知道说的再多也是徒劳。
“班长,我也快满两年了,工作该咋干就咋干,这点你放心。”赵冬生起身笑嘻嘻地对贺元清说,“现在我也算是个老兵了,对吧!”
贺元清看也没看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兵很可爱,也没说话。
“七百多个寂寞无奈的日日夜夜,快让人发疯了。我快疯了,日子也快疯了。就像是远山,是片虚幻的影,两年了我没有看清楚它的真面目,看不真。我不知道远处那是什么,真想过去看看它的真面目,总是看不到。”
“唉!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咋说了。真是高处不胜寒呀!”贺元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静静地看着蜃气朦胧中的远山。
两人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远山,各怀心事。
“班长,操作仪好像出了问题,怎么也校不准。”井塔下检查维修操作室的副班长陈玉彪大声喊道,“要不你下来看看。”
听到喊声,贺元清转身朝塔下望去,只看见一张朝天而问的大嘴巴,像是稚鸟等待着母亲衔回食物而不住地晃动。
“好,我马上下来。”贺元清直起腰来准备往下走,又说,“冬生,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儿,你再把防爆灯和其它的再检查一次,要细心。”
“你就放心吧!”赵冬生笑了笑答应道。
太阳西斜时,给养车飞驰而来,西边古道上尘土飞扬,像辗起的狼烟腾空舞起。
赵冬生躲藏在井架的钢管后边纳闷儿,他脱掉了上衣使劲地拧汗,也没能掉下汗水。天气真是太热了,八月的戈壁滩能把人烤熟。井架晒的太热,他也不敢久留。
衣服上的汗没能拧出来,倒把衣服弄得湿湿的。赵冬生索性把衣服搭在天车台的钢管上,才觉得有点凉意,就光着脊背提着工具检修。他看到一根钢管明显地松了,上面的螺栓掉了几颗,只剩下一颗松动,没有固定好。赵冬生个小够不着,必须得爬上钢架。他又看到旁边有个小铁凳,暗自心喜,从天车台上取了四颗螺栓。正要往上爬时,赵冬生看见了远处的给养车,看着腾空而起飞扬的尘土,他觉得自己能听到呼啸而来的风,带着无尽的凉爽和惬意。
“班长,给养车来了。”赵冬生兴奋地大声喊道,“快看呀!我们能喝上马兰水了。”
马兰水是淡水,清冽凉爽。辛格尔的水盐碱度高,水苦涩,大家都不爱喝。
赵冬生跳起呼喊着,刚才的凉爽顿时全无,他觉得到处热腾腾的,热气紧紧地围绕着他。
“太热了,明天再干吧!今天这钢管是掉不下来的。”他自言自语说,却看到了那根钢管下面的测试仪,心里一紧,还是往下走去。
马晓听给养车来了,心里暗自高兴。他迅速攀上井架,在能看到给养车的地方站住张望,又跳下井架飞快地向车来的方向迎步跑去。
给养车停了下来,尘土飞扬,弥漫四周。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人,除了司机,另外就是李维平。马晓见是他,有点纳闷,也有点惊奇。没人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俩发呆。
“哎,怎么,都不认识我了,还傻站着。”李维平看着发呆的马晓喊声道,“快点拎东西呀!这都是宝贝。”
陈玉彪和马晓跑过去迎接李维平。
“哎,老班长,你不是探家去了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玉彪问道。
“想你们嘛!就回来了。再说戈壁滩上待习惯了,家里也待不住。”
马晓笑眯眯地接过李维平手里的包,几个人前呼后拥地走进了帐篷。李维平抛了一下马晓的头。
“几天不见了,你小子长了一大截。”
帐篷是搭在黄沙上的。这是一片低洼的盆地,比周围的沙地低三四米,中间开阔,有二十几个平方米。没事时,贺元清还要组织全班的人走几趟队列,踢几顿正步,打几整套军体拳,名曰:锻炼身体,提高素质,其实是为了打发闲聊无事的时光。低洼的盆地是个良好的避风港,四周凸起,形成了一个小沙丘。风掠过时,绵绵的细沙慢慢从迎风面吹落在背风面的低凹处积聚下来。干燥的黄沙在夕阳下静静地散发着温暖的咸苦味,白天晒熟的沙子,前半夜可以取暖保温。
帐篷里面有十三四个平方,全班人睡的都是地铺,整齐笔直,地铺上同样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五床棱角分明的被子,都放在一条线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格外显眼。靠门砌了一个敦敦实实的杂物柜,里面分格摆满了棉衣和杂物。门外不远处,砌了一个小火炉,只用于做饭和烧水,炉火早已经熄灭了。
司机提着一个大邮包走了进来,解开扎邮包的细绳子,提起邮包把里面的信和报纸杂志全倒在铺面上,抖了抖说。
“贺班长,这些信和报纸杂志,全是你们班的,就自个儿分着看吧!”司机每次来都把信倒在地铺上,“姑娘的来信可真不少呀!你们的心会塞满幸福和甜蜜的,偷着乐去吧!你们再有没有写好的信,给我,帮你们捎带走。”
“应该有。”贺元清转身喊道,“马晓,把大家的信收集起来,交给司机同志。”
“还同志呢!叫我邮箱就行了。贺班长,让你的人快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我还要赶路。”司机拍了拍贺元清的肩膀说,“上次你说给你们拉桶马兰水,这次拉来了,足够你们过次瘾的了。”
“真想喝口马兰水,那水想起来都甜、香、清凉爽口,那像我们守的三号井,水苦的还得吃喝。没办法,辛格尔不缺水,就是没有淡水。”贺元清说完首先走出帐篷说,“陈玉彪,赵冬生,快,咱们去卸车。”
打开给养车后厢板时,几人都傻傻站着,车厢板全湿透了,水珠慢慢地往下滴。贺元清上车后看见装马兰水的桶早就空空如洗,本想大口大口喝几口马兰水,压压心中早就腾起的火气,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咽了咽唾沫。
“妈的,该死的钉子。”贺元清提起水桶时悻悻地骂道。他发现水桶被一个钉子扎了个洞,桶里的水早就漏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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