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吗?曼诺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这句话。站在对面的男人,一副懵懂不解的样子,歪了头盯着曼诺的脸。这使他那张刚刚还斯文儒雅的面孔有些像一张被揉过的纸,没有了舒展和宁静。到底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曾经的帅气也是过往。流年如刺,感伤岂止是美人迟暮,他,完全没有了十五年前她才见到他时的样子。
舞台上,歌者很有明星的范儿,闭着眼伸出手掌在前方拧转,好像要抓住什么。曼诺是个敏感的人,尽管还是希望他能记得起她,哪怕一点。但,曼诺知道自己眼里的期待以及心里涌到最高浓度的某种情感正一点点稀释,像浓烈的夕阳,华丽逐渐褪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十五年前。那年曼诺才二十出头。姣好的身材和面容往哪里一站都像一朵盛开的花。花时正好,即便是插在那些有名气,被阅历被见识被丰裕的物质滋养过的男人和女人里,青春靓丽的她依然醒目耀眼。他们都来自大城市,而曼诺的家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如果不是自己画过的一副画被老师赏识、如果不是这次举办者是老师曾经的学生,曼诺一定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出现在这里的。来到这里、遇到这些人,是多么的偶然。
曼诺的年轻、美丽,像一朵清新的小雏菊,吸引了那些人的目光。她不敢抬头接应他们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就是混进骆驼中的一只羊,卑微、羞怯,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放才好,是垂着还是------- 她甚至后悔答应老师来这里了。曼诺的老师说,多和大师们交流交流,然后就忙去了。可,曼诺真的不知道怎么站到那些人身边去,尽管只有不到十步的路。在曼诺的眼里,别的女人们很大方很得体,自己窘迫的像个村姑。
坐这里。有人在曼诺背后说话。很好听的男声。确信是在对自己说话,曼诺转了身子。是个男人。酒店里的灯光正好,不刺眼不黯淡,像刚刚好的午后阳光。“阳光”下,他,让曼诺想起一些征婚启事里的表述: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气质俊朗------。他戴副眼睛,后面是一双真诚的眼。他用眼又示意了下,顺手将旁边的椅子往后拉了把,自己坐在了一边。在热闹的人群中一个人坐下,是要勇气的。终于有个人在旁边出现了,曼诺深吸了口气,就势坐下,木讷乖巧的像个学生。
他没有继续要和曼诺说话的意思,拿着盛满红酒的杯子放在嘴边,品味的样子,看上去很放松很惬意。他不像曼诺无事可做,他一会朝别人点头致意、一会接纳某人的微笑。反正有人坐在身边,不显得形单影只的自己太扎眼,曼诺拘谨的身体放松了些。百无聊赖之下她摆弄自己的裙角。一个剥好的香蕉被递在眼前。吃吧。是身边那个男人递给他的,一双温和的眼睛。温和中又有淡然和宁静,像海报里那个男人的眼神。那个男人是大明星黎明。黎明的眼看着曼诺,示意她接过香蕉。有这样的目光的人多是善良的,有善良的人坐在身边会舒服一些,曼诺感激地朝他微笑,接受了他的香蕉。
很快就有人过来了。他们,三女两男,一共五个人,把他围在了中间。曼诺侧过头能看到的就是他穿着珊瑚色衬衣的胳膊了。他们喊着姜大哥和他寒暄。他的眼前都是笑脸了,曼诺的眼前却都是别人的背影。曼诺伸着的脚抽了回来,因为有人不小心踩到了曼诺。她站了起来,又不知往那里走。走到那里,她都是一个人,和别处的欢笑格格不入的尴尬。老师呢?她寻找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一个人。老师也举着杯子在和别人欢笑,红的脸很少见过。
只好往门外走,一屋子的热闹和笑声放在身后。
门外有三两的人。没有灯光,没有目光,尴尬也只是自己的感觉,起码曼诺不用假装从容给人看了。黑暗里,她挑了一块石头坐下。前面是假山,曼诺被隐在后面。现在,曼诺大胆地去打量这个平生第一次来也许以后不会再来的地方,还有,落地窗户里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们。
这是画协举办的一次会议,来的都是省里省外的一些名人。而曼诺,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能参加这个聚会真是个偶然。曼诺的老师喜欢她这个学生。因为曼诺新完成的一副画被老师认为有些灵气。曼诺年轻,可造的潜力很大,老师说。艺术这东西就是这样,凭灵感。有时灵感来了,创造的东西可能是许多老画家画了一辈子都画不出来了。这些灵感何处来?就像人突来的一些奇怪感觉一样不可索知。
老师说,机会很难得,里面有好多名人。可曼诺并不知道哪些是电视上新闻上频频提到的名人。她很少看电视,除了看书就是画画。老师说这些人里有些还拿过国际大奖和国家级荣誉,比如那个姜之远,才三十二岁就获了两次国家级的奖。曼诺老师啧啧地称叹到。
把姜之远这个名人和刚才被众人包围的姜大哥对上号是曼诺后来才搞清的事。
酒会还未散,男人满脸通红,好像被喝下去的红酒染红了身体。女人越发妩媚了,她们不再青春,却保养的很好,发型、衣着色彩搭配很讲究,看上去洋气而时髦。
热闹是别人的,人群里没有一张熟悉和久违的面孔。远离欢笑,一个人反倒自在许多。曼诺坐的地方直对着大门。街灯璀璨下,出租车忙碌地穿梭。远处有歌声传来。那是广场上三流歌手在夜空下放歌。城市里总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这样想着时,背后就传来声音,曼诺循音找去,看清黑暗中是一对男女在搂抱亲吻,如痴如醉的投入。曼诺赶快收回目光。站起来,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又呆呆地立在原地了。
从门前出来个人。渡了两步,走到台阶下停住。好像也不知道何去何从。点燃了一根烟才低头向前走着。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捏了根烟。挺拔的身躯像电影镜头里的一个剪影。当那人走到离曼诺站的地方仅有几步的距离的时候,曼诺才看清是那个刚才有着一双黎明眼睛的男人。他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一直微微地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那个背影,在曼诺看来,有些忧郁了。
第二天是颁奖大会。曼诺方知道,昨天给她拉椅子的那个黎明居然是姜之远。是在全国都有名气的青年画家。别的名人曼诺不知道,可这个姜之远,曼诺记得,不仅是因为老师提起过,而是他的一副作品让曼诺记忆深刻。荒芜的沙漠上,混沌阴霾的天,一株胡杨顶天立地。那颗胡杨有些狰狞,有些撕裂的身躯,你可以说它是沉默着的,不能说胡杨已经死去千年。你可以说胡杨在凝视,可你不能说它还活着。整副画面基调凝重,用色典雅,细而不腻,丰满润泽,质感厚重,是在画胡杨,又分明是在雕刻立体的生命概念。这幅画曼诺记忆犹新。看过许多胡杨的摄影,但姜之远笔下的胡杨更有张力。曼诺一直以为作者定是阅尽人间风雨的老人呢。
许多人向姜之远祝贺。他咧了咧嘴角。镇静的像人在别处,脸上那丝淡然一直在。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喊姜老师,站在姜之远身边,询问什么。眼里都是羡慕和敬佩,好像在看一个天才。
曼诺的眼里也满是敬佩和崇拜。想不到自己竟然能见到那副震撼她的画的主人。曼诺恍惚了,这一切不会是梦吧,曼诺像母亲那样咬了下舌头。那幅作品如此震撼人心,居然是那么年轻的人。那么有名的人,昨天居然给曼诺拉了椅子,还-------。不敢置信,曼诺眨巴着眼望着前面那个男人。直到男人回过头往这边巡睃什么,曼诺才灵敏地扭了头。
会上来的也有许多爱好者,一些末流的画家,还有一些记者什么的。他们拿了笔记本去找姜之远签名。曼诺也拿了本子跑过去。她要让好朋友看看曼诺都见了谁。
下午是座谈会。会上姜之远发了言。他谈的是《背景艺术的认识》,刚还看着有些严肃的姜之远此刻娓娓道来自己的观点,神采焕然,有另番魅力。
然后是一场舞会。女少男多,老师不让曼诺走。第一个邀请曼诺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虽老,但怀揣一颗青春的心,舞姿潇洒自如,不停地随曲乐变换脚步。他可真是高估了曼诺。曼诺跳的很慌张,只剩下应付急促突来的舞姿变换的气力了。第二个向曼诺发出邀请的是位年轻的帅哥,应该比曼诺大不了几岁。相比那位老人,年轻的帅哥跳得倒很持重,一板一眼的,像初入社会的人在拿捏端衡自己的举止。
舞曲完,帅哥礼貌地将曼诺送到位子上。第三支曲子是《茉莉花》。婉转曲声中,有人向她走来。能请你跳个舞吗?旁边有人近水楼台先说话了。是那张儒雅俊秀的脸,那个黎明,不,是大名鼎鼎的姜之远。惊讶、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中,姜之远拉起了她的手。她就那么近地贴近了他。
他的身上有种味道,什么味道?有些烟草味,还有种书香味?她不敢确定,反正很好闻。这味道,是姜之远独有的,是后来曼诺再也没有能在其他男人身上嗅到的。这样气味下,曼诺出现了通感,是一片竹林,苍翠挺拔的竹林,湿润的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后来曼诺梦里多次出现过这样一片竹林,有个白衣女人急促地奔走在里面-------。这都是后来的事了。跳舞的时候,曼诺大脑几乎是一篇空白的。
姜之远舞跳的温文尔雅。手很有节制地轻搭在曼诺的腰上。前进后退,中指抵在曼诺的腰上轻轻地示意。迂回旋转里,不知道他察觉到曼诺的那颗突突跳得心了没有。
舞会散后,有人还未尽兴,找来了几辆车,招呼着大家去附近的度假村。
时值八月,处暑刚过。白天灼热,夜晚的空气清凉的像矿泉水,清爽宜人。月高风轻、良朋佳酿,墨客骚人们又都是性情中人,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到最后,个个兴致高的像演说家谈艺术、谈人生、谈爱情,喧哗骚动中曼诺溜了出来。
有条卧着的狗被惊动了,很突兀地吠了几声,吓曼诺一跳。还好,狗被栓着。她向林间小道走去。四下一片昏暗,月亮清清淡淡悬挂于清澈的黑幕上。背后的高谈阔论,刚搭手跳舞的“大家”、这个陌生的林间小路------让人产生幻境,唯有上空这轮亘古如斯的月亮,让人觉得还踏实。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向前走去。不知是因为寂静还是因为林带,或者因为月亮,曼诺有了些别样的心境,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仿佛她忽然就不是那个灰土土小城里傻气的小姑娘了,而是哪个童话故事里半夜逃出来跳舞的公主。这种新鲜莫名的感觉,使她内心里涌动出某种情怀,她自己竟也把握不住、判断不清。
身后,又传来狗吠声。她回头看去,果真有人影晃动。那个人也往这边走来。也只能选择这条林间小道了,那边的主路是灯光是停靠的小车还有服务生忙碌来回的身影。她又往回走了几步,一是自己别吓着来人了,二也算是和来人打个招呼。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的心又无端地紧张起来。是那个姜之远。
姜之远显然对她已经有了印象了。看她站在那儿也有些吃惊。呵呵,你什么时候也溜出来了。哦,我怕喝酒也不会说话就出来了。姜之远嗯了一声,认同和理解了她的理由。他没有一丝名人的架子,平易温和的像个大哥哥。她对他的好感里,已经不仅仅是敬佩了。
在不知道还说什么的时候,姜之远悠然的步子已经到了曼诺的前面。问着曼诺从哪里来、喜欢什么风格的作品。曼诺搭着话跟在后面。兴许曼诺的某句话引起了他的一些兴趣,他问曼诺叫什么名字。曼诺说我叫曼诺。“曼诺”,他像品味般又重复了一遍,夸曼诺的名字好听。林道修长,笔直向前,夜风轻抚,晚睡的鸟发出乐器般的鸣叫,午夜显得优美诗意和浪漫。真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姜之远说,好像很惬意也很庆幸自己逃出了酒局。谁说不是呢,曼诺在内心应和到。
是真的吗?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她竟然和一个国内最有声望的画家在一起。她让自己的每一步子都迈得那么庄重。姜之远问完了几个问题也不再说话,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享受夜色。此刻只有他们两人,曼诺走在离姜之远的身体一米以外的地方。陌生的夜、陌生的男人,一切不可置信地存在着,这真是个奇妙的夜晚。
走得远,身后的灯光渐渐黯淡下来。前面有些昏暗了,如果没有姜,曼诺断然是会扭头回去的。流水声传来,她和姜之远心照不宣地往前走。果真有条渠沟,水还挺大,哗哗地发出流淌声。渠挺宽。尽管不是林道的尽头,曼诺想姜之远该转身向回走去了。可,姜之远在渠边站了一会后,噌地跳了过去,站在了渠那边。曼诺惊愕。来,我拉你。说着话时姜之远已经趄过身子把手伸给曼诺。黑暗中曼诺能看到对面那双俊秀的眼睛闪烁着盈盈的光。曼诺迟疑犹豫着。咱们不回去,回去就得喝酒,姜之远劝说曼诺。二十岁的曼诺,除了父亲和哥哥,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拉过手。而现在------这多么像某个电影里男女主角约会的画面。空气里似乎是有了些别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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