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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尸(上)——萨朗

作者:民族写作    更新时间:2014-07-16 15:30    点击数:2328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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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叶是从入秋的某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的。

谁也不知道第一片落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几片几十片几百片,和着一个金色季节的低吟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突然感到一种柔软,这时候你明白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那天晚上,有一个姑娘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感到自己就像在地毯上行走,她的艺术感觉非常好,非常好的艺术感觉给她带来许多美好的想象。树叶儿在秋风中漫舞,有的很快坠地,有的却被气流的落差左右着,长时间在风中漂流。每一片落叶上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一年的生长期就这么快地结束了。刚刚经历了一次大爱,姑娘显得十分疲劳,在她的身上还烙着地毯的美丽图案,图案里隐隐有一种烧灼的感觉。这时候她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男女之间本能的缠绵声,在感觉皮肤有一种烧灼的同时,她闻到了体内散出的温暖的气味。

 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生命是那样美好,好得连一条皱纹都没有。

 有人把树叶扫去喂羊。每天晚上你都会听到没完没了的扫地声,刚扫完一片,就会又铺上一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一场大雪来临为止。白杨树和老榆树开始渐渐变丑,像裸露的老人,没有一处让人看得下去。然后开始盼望春天的到来。

 姑娘的家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单位分的一套旧楼房。因为单身一人,单位就不让她参加房改。

单位的头头常给她吹风:“快结婚吧,只要结了婚,那套房改房就归你。”

有一阵子姑娘被逼得四处找人结婚,但中意的男人毕竟不多,日子一长,姑娘也就在寻找的过程中死了结婚的念头。

那天晚上回家的姑娘在州博物馆上班,是名解说员,我们就叫她解说员小姐吧。

解说员小姐长得很美,很美的女人大都很晚才回家。很晚才回家的女人那天晚上有些害怕。走在柔软的落叶上,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博物馆里的一具干尸。想着干尸狰狞的表情,解说员小姐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起了风,落叶在风中把解说员小姐团团围住。她老觉得有人在后面悄悄跟着自己,心里害怕极了。最近城里不大太平,城南的博乐河里漂上来一具无名女尸,公安局查来查去也没弄出什么名堂,人现在还冻在大冰柜里。解说员小姐越想越怕。她开始沿着大街狂奔。这个城市出租车很少,路灯也不多。政府为了节约用电,每十盏路灯只许亮一盏,有的路灯年久失修,有的路灯被醉鬼用不明物体打坏。所以一到夜晚这个城市马路上基本上是黑的。

在经过博物馆门前的时候,解说员小姐开始尖叫起来。

有个东西突然撞在她身上,确切地说是有一个东西粘在她背上。那东西很轻,软绵绵的一点分量也没有。凭感觉就知道是遇着鬼了。解说员小姐像匹受了惊吓的牝马沿着顾里木图路狂奔,那东西紧紧贴在她身上,他们的长发彼此缠绕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它们扯开。风中,解说员小姐感到有一双干瘪瘦长的爪子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她两眼发黑几乎窒息过去。这时候她闻见一股肮脏腐烂的臭气。

这种气味只有在州博物馆的展厅里才能闻见。

 救命!解说员小姐想喊却已经喊不出来了,她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

 她慢慢倒下,倒地的时候她的四周掀起一股粉尘,灌在喉咙里的粉尘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她死了,但是灵魂还在她的体内游动,所以她感觉自己在某一时刻还是清醒的。

 她倒在一片坟地里,微睁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天空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月亮被浮云遮住,整个天际变得暗淡无光。这时候卡在脖子上的爪子慢慢松开了,解说员小姐感到身上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她这才看清那粘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原来竟然是一具从博物馆里逃出来的干尸。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黑暗中干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只有眼白和稀疏的牙齿散发着白色的光。干尸站在黑暗中一直端详着解说员小姐,后来他可能觉着这样做很无聊,就俯下身来跪在解说员小姐的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裙。

月光下,裸体的解说员小姐展示了一个优美的身形。这时候干尸的表情不再狰狞恐怖,脸上所有的皱纹几乎同时舒展开来。

 他轻轻地抚摸着解说员小姐,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解说员小姐的肌肤光滑细嫩,就像沙漠里最细小的流沙,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它攥在手里。干尸细长的爪子在解说员小姐的身上温柔地蠕动着,仿佛在弹奏一首美妙的音乐。在音乐中,解说员小姐身上长出了草,变成了草原。长出了树,变成了森林。接着出现了河流雪山和沙漠。有一只鹰在她的头上盘旋。

 这时候,解说员小姐已不再害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在湛蓝的天空上迅速升高……

 

 清晨。解说员小姐感到自己虚脱极了,头晕,嗓子沙哑,有一只鼻孔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出气来,眼睛跟金鱼眼差不多。总之,情况糟透了。做了一夜的梦,乱七八糟的说不上是恶梦还是好梦。她不知道在梦中,自己怎么会和干尸扯在一起,一想起被干尸抚摸过的身体,就觉得恶心。她躺在被窝里努力回想晚上的梦境,梦已变得支离破碎,任凭如何回忆,也没有办法把它拼成一个完整的图形。倒是后来发生的事记得不少,她梦见干尸变成了诗人或者是另外一个英俊强壮的男子,他们不停地和她做爱。

她后来是在快乐的呻吟中醒来的。  

所以解说员小姐觉得这个梦至少不是一个坏梦。

解说员小姐爱的是一位诗人。诗人总是桀骜不驯的,他常出现在梦里,又在现实中消失。

 早餐:一碗牛奶,一个煎鸡蛋。化妆。上班。

 

 州博物馆。在西部20世纪90年代的最后几年里,它几乎成了这座边疆城市的最后一道景观,每天从这里路过的人,只要一看到这所破败的房子,就会气呼呼地想,是时候了,政府为什么还不把这所破房子铲除掉,把这里盖成一个大商场不是更好吗?这种想法连很晚回家的解说员小姐也产生过好几次。她受过高等教育,自从来博物馆上班之日起就没开心过。博物馆目前严重超编,工作人员大部分是州里头头脑脑的亲戚,干活的少白拿工资的多。上面天天喊机构改革,有背景的人没一个显示出害怕的样子,倒是他们这些实实在在干活的人整天诚慌诚恐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管他呢!解说员小姐早就想好了,下岗未必就是件坏事,说不定下岗以后会成大事呢。再说博物馆里没一件值钱的文物,最好是集体下岗,这样州财政一年要节省多少开支呀。

 干尸就住在这座破房子里。对外人来说,州博物馆最具代表性的东西当属干尸。

干尸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他只是一具干尸。人们都这么说,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种说法干尸本人基本上表示认同。他就是一具干尸,并且躺在州博物馆里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人们说他作为文物的历史最短,就把他放在所有古物的最后。这样摆放既像一个故事的结局,又像一段历史的结束语。是属于句号的那种类型。人们说这具干尸与近代史很接近,就是说属于1800年以后的。所以他就被摆放在博物馆里所有古物的最后面,人们认为这是最为科学的一种摆法。

 岁月如歌,干尸自己也数不清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日月,只是每当他透过铁窗看见发黄的树叶在风中飘逸的时候,就想:要下雪啦。一年又重新开始啦。实际上,在每个季节里,干尸都要想起与这个季节相关的一些故事,而在这些故事里,总是要想到一个名叫阑纳的女人。这是他众多妻妾里最受宠爱的一个,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是拥有她而度过的,那段时光很短,却像大漠上空的流星,虽是瞬间却是美妙无比。

 那个叫阑纳的女人和解说员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干尸根据自己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干尸不知道他的心上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当初他们是相拥而眠的。死之前他们发誓永不分离。后来有人把他从塔布都里克城堡的废墟里弄出来之后,有关阑纳的一切情况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从没有谈起过她,史书上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时光飞逝,他现在甚至记不清阑纳长得什么样子了,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阑纳在梦中却是越来越像博物馆里的解说员小姐,他甚至认为博物馆里的解说员小姐就是阑纳的转世真身,而他自己把什么事情都往她身上胡扯。扯多了就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自从人们把他从塔布都里克城堡的废墟里挖出来以后,他就在孤独中做这件事。实际上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人挖出的了,他当时只是觉得自己很不走运,因为离他不远处还有一处更重要的古墓群,里面样子样子东西都有。

 可是人们只是单单发现了他。

 

 现在很少有人来博物馆参观,博物馆在人们的记忆里越来越淡,有时候需要在大脑里搜寻好一会儿,才能想起博物馆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江洋大盗经常惦记着博物馆,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真正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但他们从来不公开自己的学识。

 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很少有人认真地在干尸面前呆上一会儿,这里原因很多。

 之一,英国学者沃尔特·司各脱爵士说:历史既能传真,也能传讹。历史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一个时代有一种说法。实际上历史就像一团乱麻。更糟的是,人们宁可信一团乱麻,也不愿意花费更多的精力去将其理顺。现实就是这样。而那些研读历史的人,尽管他们著作等身,实际上他们往往都是最大的说谎者。他们运用大量物证制造了大量的骗局,不明真相的人在他们的骗局里越走越远。往往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越大,出入越多,越荒诞,越离奇,不明真相的人就越信。这是人类的一个通病。

 人们在传讹(或者是谎言)中失去了对历史的耐心。全是骗人的鬼话!现在的人总是这么想。以前的人很单纯,别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

 之二,干尸的模样很恐怖,呲牙裂嘴,面目狰狞。中世纪印度诗人异密·库斯鲁描绘了(可能是夸张的)一幅于13世纪末侵入北印度的蒙兀儿人的形象:有一千鞑靼异教徒和其他部落的战士,骑着骆驼,高级将领全都有一具钢铁般的身躯,穿着棉布衣裳;他们的脸像火一样红,戴着羊皮帽,头发剪得短短的。他们的眼睛很小,射着凶光,仿佛可以把铜器穿一个孔……他们的脑袋紧紧贴在身躯上面,好像没有脖子一样。他们的面颊好像是软皮袋,布满了皱纹和瘤子。他们的鼻子老大的,从一边脸连到另一边脸上去了……他们的嘴老宽的,把两边的颧骨都连起来了……他们的上嘴唇胡须老长的,而下巴上的胡须却只有一点点……他们的相貌看来活像一群白鬼,人们远远看到他们就望影而逃。活着的时候都如此可怕,成为几百年以后的干尸,其形象可想而知。尽管人们说他生活在1800年以后的某个时代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阿拉伯人、蒙古人、哈刺契丹人还是某些正在变异的人种。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不过干尸本人对上述描写基本上是满意的。

 摆放干尸的位置也不是很好。那里不仅光线暗淡,而且很接近楼梯口,干尸黑乎乎地躺在玻璃盒子里,像个行将睡醒的鬼魅,有谁还敢在他面前多停留一会儿。是啊,很少有人在我们的干尸面前真正呆上一会儿。胆小的人不敢接近,哪怕是瞥上一眼,也会忍不住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夜晚恶梦缠身的。胆大的人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他们没有艺术家商人或者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一下干尸,发几句陈词,都是题外话,其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显示自己胆大而已。

 干尸躺在州博物馆的玻璃盒子里已经有五十多年啦。在解说员小姐的误导(她也不敢真正靠近干尸,据说现在许多变异的病菌正是从干尸这样的东西里冒出来的,现代医学根本拿它没办法,染上了只有死路一条)下,忍气吞声地存在着。解说员小姐站在远远的地方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棒,指着干尸,对参观的人们说,这是一具掏金人的干尸,X年X月X日在X地出土。死因不明。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然后无话。

 (你们自己看吧,反正傻瓜看傻瓜。)

 看了一会儿,解说员小姐就把摆放在另一个小玻璃盒子里的几件掏金工具指给人看。这几件掏金用的工具看上去比干尸还破,不仅锈迹斑斑,而且有几样东西根本就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似乎很有说服力,参观的人一下子就被罩在干尸就是掏金人的骗局里了。一个小高潮,然后参观结束。走人。

 令干尸愤愤不平的是,人们都以为他生活在1800年以后的某个时代里,而且出身卑贱肯定不是老板级的人物,而是一个可怜的掏金人,一个萎琐的小盲流或者一个鞍前马后的小马仔,为了生活千里迢迢来西部圆发财梦……后来死无葬身之地被考古学家挖出来摆放在州博物馆,甚至不够进省级或国家级博物馆的资格!考古学家一致认为这具干尸的历史价值很一般,属于鸡肋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样的干尸在西部中国干燥的气候环境里很多很多。好像干尸被摆放在州级博物馆里,纯属他的幸运、殊荣和巧合。干尸为这件事气得常常咽不下恶气睡不着觉。当今时代的人们,想象力有限得要命,他们要么不愿去想,要么想的不是这件事,总之人们是宁可相信解说小姐的说法,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想象越池半步的。再说偌大个博物馆里,人们感兴趣不仅仅只是干尸,他的位置放在最后,轮到他上场的时候,大部分人兴致已过,干尸只不过给人们提提精神而已。

 之三,没有人对历史真正感兴趣,人们感兴趣的只是目的或者只是结果。从前,人们一拨一拨地来博物馆参观,是为了政治目的。那时候这里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参观的人们都想在这里嗅出一些阶级斗争的气味儿来。解说员(那时候不叫小姐)把什么物件都往阶级斗争上扯,她把一件石雕说成是奴隶主惩罚奴隶们用的刑具;把干尸说成是被奴隶主残酷压榨迫害后生了重病,然后被活活埋进石灰岩之中。那时候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为干尸洒下过同情的泪水。

历史是什么?是美酒,供人饮后兴奋勃起;是女人,供男人勃起后肆意把玩。

 现在解说员小姐对参观的人说,石雕其实是一件男性生殖器(仔细看也像那么回事,与现代人的相比乃大同小异也),它反映了生活在严酷条件下的人们对生存、繁延后代的一种渴望。至于掏金人(她依然坚持这种说法),几经科学仪器检测,属男性,身高2.00米以上,族别不详,身体健壮,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纯粹是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丧生,死时平静安详,一点壮志未酬的迹象都没有。

 解说员小姐还了历史一个真面目,也给干尸讨了一个公道。而干尸却对解说员小姐这一说法气得差点发了疯。活着的人总是颠倒黑白,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故。这就是历史,死去的人有口难辩,活着的人信口雌黄。唉,随你怎么胡说八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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