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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地平线——毕化文

作者:民族写作    更新时间:2014-07-16 15:24    点击数:2404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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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肯定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山坡了,站在几百公里外就能看见昆仑山的山脚,越远越清晰,穆孜塔格峰跟个娘儿们一样,穿着一件百褶裙,裙子像个白色的大喇叭筒。大斜坡就是从那个地方延伸过来的,一直延伸到越过山下的那个不大的县城,还在继续往下伸向远处。这个斜坡东到祁连,西到葱岭以西,雄鹰飞过一趟都发愁,你说它究竟有多长,有多宽!别处的地平线都是在前方,这里的地平线呢,在高高的天际。 莫合塔尔是个有见识的牧羊人,他从小就在这个斜坡上长大,那里有他的家,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斜坡上头的穆孜塔格峰了。他从初中毕业走出校门口,就一直在穆孜塔格峰的注视下放羊,夏天在斜坡的上面,冬天到斜坡的下面。在斜坡的那道缝隙里,有他家的院子,院子的围墙和石头垒砌的房子用白灰刷得比天上的云朵都白。牧区缺乏有文化的年轻人,区政府一开始把他招到区邮政所当职员,活儿没有多少,每月可以领到不菲的工资,因为这里的地区补贴是全国最高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一发就是厚厚的一打。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面对这样丰厚回报的工作,莫合塔尔竟然不干。莫合塔尔说过,他不喜欢被人管着,就想过自由自在的放牧生活。想不到莫合塔尔的父亲非常支持儿子的选择,说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这样,整天被规章制度约束着,久而久之成了娘们儿了。莫合塔尔的母亲却希望儿子去工作,当一个国家职工多光彩,上班下班,旱涝保收,在人前说起来也有底气,可她拗不过这对中了邪的爷儿俩,只好在每天做乃麻子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请胡达原谅儿子的不懂事儿了。 那天早上,穆孜塔格峰亭亭玉立,对着大斜坡不远的那轮日头搔首弄姿,激动得脸上红头胀脑的,连山里的雄鹰都受到了感染,不停地在天空盘旋,发出“呃,呃”的鸣叫,格外惊悚,莫合塔尔家院子里的一圈儿白杨树似乎受到惊吓,虽然天上没有一丝风,却“哗哗”地响个不停。莫合塔尔什么没见过呀,穆孜塔格峰的雪崩,昆仑山里的洪峰,数目大得惊人的狼群,跟着水的节奏在水里跳舞的柳树……一个地平线在天空的地方,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莫合塔尔见得多了,白杨树在没有风吹的时候发出叫声算什么呢?莫合塔尔起了个大早,没事儿的人一样,怀里揣着包谷馕和几块烤全羊肉,挎着那个硕大的军绿色水壶,挥舞着手里的野牦牛皮鞭,缓缓地朝苇草茂密的南梁子走去。 你的话语是那样的甜蜜, 世上再没人比你更美丽; 是你摘去了我的心啊, 我一定要娶你,娜孜古丽。 莫合塔尔哼着这首歌儿的时候,眼前就闪现出阿德萊高高挑挑的身影,以及她那清澈如水,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心里一高兴,就手“啪——”地一下,把皮鞭甩了一个炸响。 我愉快地走进你的家门, 幸福的泪水闪动在我眼里; 你的爱情是我的生命, 我一定要娶你,娜孜古丽。 …… 莫合塔尔的歌声是被羊群的“咩咩”叫声和舞蹈打断的,只有河里的石头在唱歌跳舞的时候,莫合塔尔的羊群才会激动得连草都不吃,全神贯注地跟着跳舞。莫合塔尔的脸色有点发白,他把耳朵连忙贴在地面上,这是他跟父亲学的一招儿,果然,“轰轰隆隆”的巨响从远处传来,莫合塔尔把羊群朝着一个小山包上,用手搭了个凉棚,那个正从山顶往山下冲刺的家伙之大,还是把他吓得脖子一缩,没等他的那声“妈呀”叫出声,另一个情景几乎同时出现了,这一次,他只好干瞪着眼发不出声了。 传说古时候昆仑山上有一种神牛,力大无穷,能轻而易举地把一座山推倒,周穆王摆驾西游,有一次在昆仑山遇到一条深涧,王母娘娘就是喝令神牛,将一座山弄倒后填到深涧里,周天子才得以继续西行的,莫合塔尔今天算是看见那头传说中的神牛了,它“哞哞”地大声叫着,从半空中冲了下来。神龙见尾不见首,神牛也是一样,将整个身子藏在白色的烟尘中,时隐时现,昆仑山里的神牛常常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出现,等你觉察到的时候,它早已隐形匿迹了。可是那天莫合塔尔非常幸运,他站在出现神牛的那座雪峰的右后侧,把整个神牛看见了,神牛一路冲刺下来,扬起的尘烟遮天蔽日,连太阳都吓得变了颜色,大地也在一个劲儿地颤抖,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像条巨蟒蛇一样,一见那神牛顿时情绪激动,剧烈地扭动起来,像发情的荡妇迎了上去,河里所有的杨树,柳树,榆树,还有河两岸茂密的干草丛,骆驼刺,伟岸的戈壁苇,统统都匍匐在地,跟百姓朝觐皇帝一样,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神牛果然是个见过场面的样子,对这些不理不睬,它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心无旁骛地朝着“哗哗”流动的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冲过去,“轰隆”一声跳将下去,好像要在河里大洗特洗一回一样,掀着巨浪朝着下游风驰电掣。 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就在莫合塔尔脚下的山坡的西边,它一路从穆孜塔格峰走过来,从两个山坡间的石板桥下扭了一个弯儿,向北流去,北面就是那个举世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博斯坦托格拉克河一头扎进去,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一样,悲壮地在安迪尔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这么大的一河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它从地下跟远在几千公里外的罗布泊聚会了,也有人说,博斯坦托格拉克河水根本就没有走远,它在安迪尔化作一片方圆几百里的胡杨林,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就是它们的血脉管儿。不管怎么说,眼下那座莫合塔尔前面不远处的石板桥正在变得岌岌可危,因为谁也不知那头神牛的目标究竟在什么地方,而石板桥跟神牛巨大的身躯比起来,实在显得过于寒酸了点,要想挡住神牛的去处,几乎等于是螳臂当车,压根儿不是个儿。神牛顺着河道发威,压得河水四溅而逃,神牛前头的河水借助神牛的气势,在前头激起几十米高的浪头,这样的浪头谁能抵挡得了哇,莫合塔尔曾经在抗洪现场见过水的力气,那次区政府组织所有居民抵抗洪水的袭扰,区上用推土机将装了几十吨石头的钢筋筐推进河堤的缺口,那钢筋筐一入水,顷刻间就被水流冲得稀里哗啦,没了踪影,何况眼下是神牛发威,真个是水借神威,神借水势,这样的水流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除了无所不能的王母娘娘,别的谁也别想治得了。 莫合塔尔正在想着,一幕惨剧在他眼前发生了。 一辆暗绿色吉普车突然出现在石板桥上,莫合塔尔认识那辆区上惟一的吉普车,那是区长的专车,司机显然没有发现那头发威的神牛,要不就是区长觉得自己比神牛更厉害,自己一发威,整个区上都要噤若寒蝉,区区一个神牛又算得了什么,就没把它放在眼里。区长多牛啊,不知道把区长跟神牛放在一块儿比试,二者到底谁更牛,莫合塔尔头一次看见神牛,就被神牛的气势镇住了,而区长稀松的一面莫合塔尔是知道的。一次区长坐他的苍绿色吉普车到山坡下面的那个县城去开会,在下到中途的那座达坂时,刹车突然失灵,那条山路不仅窄,还是条土路,一侧就是那个雾气昭昭的大斜坡,如果吉普滚下去,说不定能一直滚到要去的县城,那就省劲儿多了。不过显然区长不愿意这样去县上报到,多亏那天区长将车棚去掉了,他急得猴儿一样在车里哇哇大叫,老远就喊着要一老在这里放羊的莫合塔尔的父亲救命,泪水甩得满脸都是的样子让人觉得实在同情又可怜。莫合塔尔的父亲那天照例在这一带草场上放羊,但区区一个大区长这个样子求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既不是先知穆罕默德,更不是万事皆能的“胡达(上天)”,他当时完全是下意识地就去这样干了,那也是他失急慌忙之中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他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让吉普车在他面前翻落山下去,那样的话他会被乡亲们的吐沫淹死,在这个祖辈生活的镇子上就无法呆下去了。他想挡住那辆失控的苍绿色吉普车,但怎么挡呢,用身子显然挡不住,不但挡不住,说不定还要被吉普撞飞,那样的话,吉普车能不能滚到山下去不好说,但他肯定会滚下山去,在真正滚之前,恐怕还要先来一个优美的“前空翻”,然后再落山的石块一样,叽里咕噜地往坡下飞驰。他可没有那么傻,赶紧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贴着路边有几块大石头,就飞快地搬来一块儿最大的,放置在山路的中间,天真地试图将正在飞奔的吉普挡住。然而,巧的是,石头刚好放在了吉普外侧车轮碾过的地方,这一招几乎算得上是他妈的神来之笔,也可以认作是区长命不该绝,疾速驶来的吉普车轮子正好碾在那块石头上,吉普车被垫得一个跳高,当即失去平衡,猛地一下子侧翻在山坡上的一个土窝儿窝儿里,区长意外地捡回了一条命,且几乎没受什么伤。过了一会儿,区长胖大的身躯艰难地从车门里拱出来,激动地握着莫合塔尔分区的手使劲儿地上下左右甩动着说,不是你的话,我今天可就死定了!这个故事莫合塔尔听父亲不止讲过一次,每一次听完父亲讲述这一经过时,莫合塔尔都会笑得几乎岔气。 当初莫合塔尔从邮政所回家放羊,区长曾自信地断言说,年轻人没有正性,不信走着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跑到我跟前求着我,要我同意他再次回到邮政所上班。谁知一年多过去了,莫合塔尔不但没有要求回邮政所,似乎还对放牧的生活乐此不彼,两年后,当区长得知莫合塔尔喜欢上了阿德萊后,就把阿德萊招到区里当了一名清洁工,还许诺说,如果工作干得好了,就让她到区卫生院当一名护士,那时候的阿德萊,就会再也看不上一个浑身散发着羊膻味儿的巴浪子了,莫合塔尔要想娶阿德萊,就得乖乖地回到镇子上来。说这话的那一刻,区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座银辉四射的穆孜塔格峰,而莫合塔尔呢,则是一只温顺的羔羊无疑了,他非常享受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只是阿德萊进了区上不久,一些传闻就四下里传播开来,莫合塔尔自然不信,他觉得阿德萊不是那样一个轻薄的丫头子,两人从小在一个镇子上长大,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是有本账的;那天致使区长不顾一切的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是事后莫合塔尔也认同了的,那就是上面要到区上视察工作,眼下正是区上天气状况异常复杂的时候,区长为了保证工作组的安全,全面彰显自己的工作政绩,就率先上路,为工作组探路打前站。 莫合塔尔还看到,那辆暗绿色吉普车走到桥的中央时怔了一下,也许在那一刻车里的人看到了那头神牛,巨大的威力吓破了区长和随从人的胆子,或者是,他们是想停下来欣赏一下神牛的风采的,后来看不是事儿,才又加速了的,总之是,正是这一怔,让它彻底失去了逃生的机会,莫合塔尔的感觉是,在他被一阵白色的水雾扑来,水汽激得他眨眼的刹那间,石板桥就没有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辆暗绿色吉普车,一切都像一场梦,仿佛眼前的一切以往并不曾存在过一样。 激动了大半天的大地终于安静下来,那头威力无比的神牛一头撞在原先的石桥下游不远处的峭壁上,消停下来,恢复成它石头的本来样子,乖乖,这块儿石头太大了,通体灰青色,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都要比二层楼房还要高,还要宽。那个被激流冲刷了成千上万年的河湾儿,一下子被巨石填得满满当当的,要不是那湾壁陡峭凛然,说不定它还会往下走,凭它的力气,也许会一直飞奔到下游,在博斯坦托格拉克河水消失的安迪尔才能停下来。 很快,从大坡下面那个不大的县城里开来许多辆卡车,一辆军车上是清一色当兵的小伙子,身着迷彩服,就好像车上拉的是打制齐整的草捆子。其它车辆上挤挤挨挨的男女,都是机关里的干部和职工,镇上的牧民和各单位的干部职工,除了留下值班的,所有的也都出来了,大家的任务就是一个:找人。很快,吉普车在冲垮的石板桥下游不远处被发现,车子似乎是只搁浅的小船儿,静静地站在河流的浅水处,除了擦掉几块油漆皮,其他地方几乎没有损伤,两边的车门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好像里面的人刚刚出去办事情了,它在静悄悄地等着自己的主人回来。人们推断,吉普车并没有直接撞到巨石上,而是被巨石激起的大浪打翻后,里面的人被甩出了车外,县上的领导说了,人恐怕是早就牺牲了,但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尸体,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不然就无法跟亡人的家人交代,也对不起死者的在天之灵。 莫合塔尔把羊群圈进围栏里后,也随着人们来到河边。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天,莫合塔尔一下子变得成熟许多,很多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场刚刚过去的大事情,好像每个人都亲眼看见那头神牛驾着云彩从天而降一样。莫合塔尔却保持着沉默,戴着那副廉价墨镜走在人群里,就连阿德萊走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显露出以往常有的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阿德萊就有点吃惊,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莫合塔尔一下又一下,直到后来阿德萊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你是在为区长难过吗?莫合塔尔说,我是不信那些传言的,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必要如此伤心! 莫合塔尔!阿德萊伤心地大叫起来,区长是个好人,我只是不想再当一个牧羊人才答应人家区长参加工作的,何况我这也都是为了咱们俩的未来好。莫合塔尔不满地说,你和我都是牧民的后代,放羊是我们的本分,你看不起牧民就是看不起我莫合塔尔。阿德萊说,区上准备建定居点,实施退牧还草工程,那时候,作为牧民的称谓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区长就是为了这一工程的选址工作才被大水吞没的。跟伶牙俐齿的阿德莱比起来,莫合塔尔多少有点木讷,他从来就说不过阿德萊,现在更是被阿德萊呛得干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不过单从表情来看,也知道莫合塔尔的心里是极度不服气的。 县上和区上的领导经过现场研究后宣布:把搜索重点放在石板桥以下十公里的范围以内,莫合塔尔没有资格发表反对意见,但他脸上是浅浅的讥笑,这暴露出了他是反对这个决定的,只是没有口头说出来而已。人们分成一个个搜寻小组,对河道进行拉网式搜查,许多人手里执着一根红柳棍或杨树条子,边走边在石头缝里捅捅,要不就是就手挑开茂密的草丛,那样子就好像区长跟大家在河道里玩儿捉迷藏游戏一样。 莫合塔尔跟在区上的搜寻小组里,不过他不想费那个事儿,他吹着口哨,仿佛不是在寻找人们尊重的区长,而是在草丛里惊撵狐狸、兔子一类的猎物,也的确有肥硕的草原鼠或旱獭陡然出现在他脚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在石头和草丛间又蹦又跳,嘴里还发出“嘘嘘”声。有人对莫合塔尔表示不满,莫合塔尔不屑地说,找也是瞎找,白费那些力气干什么。负责区上这一块儿搜寻工作的,是那位喜爱骑偏三轮的派出所长,他乜斜地盯了一眼莫合塔尔,说你知道区长在什么地方?莫合塔尔没有回答自己知道不知道区长在什么地方,而是干脆一屁股坐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啃起了带来的馕饼饼来。人们的白眼和讥讽让阿德萊受不了,她跑过来拽着莫合塔尔说,你的脑子让神牛吓傻了吗,区长为了整个区上才丢了命的,你这样做会被所有人的吐沫淹死掉的! 莫合塔尔跟钉在石头上面一样,阿德萊拽了几下他纹丝不动,反而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人们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不然肯定会遭到更多咒骂。 这么多人折腾了一天,失踪的人音讯皆无,人们还专门从下面的小县城里调来许多矿石灯,充电灯,做好了继续找下去的准备,在继续之前,累极了的人们开始进食,西瓜来不及用刀子了,“噗哧”一拳上去,几只手上去,“哈嗤哈嗤”一阵阵儿就仅剩下花花的瓜皮了,人们分成好多堆儿,就地抻开布单,上面摆满了薄皮馕,酥油馕,葱花馕,芝麻馕,西红柿,黄瓜,烤全羊,酸奶子,矿泉水,昏天黑地的往胃里送。那群身着迷彩服的小伙子们吃的是抓饭,后勤兵在小伙子们去河边后就开始埋锅造饭了,抓饭油光光的,里面放了很多的黄萝卜,剁的羊肉跟拳头一样大。 就在人们领取了照明工具,准备连夜顺着河道往下游去的时候,博斯坦托格拉克河突然再次“隆隆”地动了起来,巨蟒又发威了,牧民拴在河岸榆树下头的马正低头啃着地上的草呢,突然昂起头,塌下身子,惊恐地倒换着四蹄,很快就跟着了魔法一样,跳起了优雅的舞蹈。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变戏法一样,眨眼间变得雄壮起来,一个正在河边席地而卧小憩的士兵,在河水那长长的舌头卷过来之际,多亏一个战友眼疾手快,上前把他拽住了,不然的话大伙儿的搜寻任务又会加重了。 阿德萊从挎包里掏出烤包子,烤包子金黄金黄,跟十五的月亮一样;烤包子油汪汪,明兮兮的,好像演员脸上搽的油脂;烤包子香喷喷的,透着里头诱人的皮牙子跟羊肉的混合味道,当然还有孜然的香味儿,西北大地上几乎所有的美食都离不开孜然,烤包子如果没有孜然会是什么味儿人们简直不敢想象。烤包子递到莫合塔尔眼前,莫合塔尔没有接,还在啃着手里的包谷馕。莫合塔尔跟阿德萊说过,区上海拔高,日照晒不足,长的麦子没有山下面的好吃,打的馕好看不好吃,嚼上去没有筋道,粘不叽叽跟没有烤熟一样,跟包谷馕比起来,香味儿差得远呢。莫合塔尔在放牧的时候,嚼着包谷馕,用在学校里学到的英语跟羊群说话,遇到调皮捣蛋不听话的羊娃子,他就说一声“NO”,那羊就乖乖地听从头羊的调遣了。一个人在山坡放羊,寂寞的时候莫合塔尔就跟羊群用英语对话,每到这时候羊们就乖得很,用三瓣的嘴唇轻轻的摩挲着莫合塔尔的手背或者脸颊,撒娇似的叫声听得莫合塔尔心里深处某个地方麻酥酥的,还一软一软的,所以,每逢过肉孜节或库尔班节,要不就是来了客人,家里要宰羊的时候,莫合塔尔就躲出大门,让父亲一个人去做完这些理应由他来做的事情。 看着莫合塔尔委屈的样子,阿德萊心里也不好受,但阿德萊知道莫合塔尔是走火入魔了,不然不会这样猜忌自己,自己还一肚子委屈呢,还在这里陪着笑脸,递给他烤包子吃,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象阿德莱这样俊俏的女孩子,在整个区上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果不是从内心喜欢这家伙,阿德萊才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呢。她知道莫合塔尔是真心喜欢自己,自己也真心爱上了这个有个性的小伙子,面对眼下这个对自己有着深深误解的人,阿德萊心里的酸水象山里的泉水一样,一股一股不停地冒出来。 区长没有走那么远,莫合塔尔不知在对谁说话,因为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看着阿德萊,让他们找去好了,区长正在一个地方呼呼睡大觉呢。 你难道知道区长在哪里?阿德萊吃惊地问莫合塔尔,并顺着莫合塔尔的目光在河道里梭巡了一边,博斯坦托格拉克河这条虬龙“呜呜”地怒吼着,几乎要挣脱地面一样地往前猛跑。莫合塔尔说,那个地方很安逸,比区长的办公室舒服多了。阿德萊正惊诧之际,那个所长过来招招手,就把莫合塔尔叫走了。 莫合塔尔的很多经验都是父亲教会的,莫合塔尔多灵光啊,虽然父亲点到为止,莫合塔尔却是一点拨就通,真正的牧民的儿子就应该这样,在放羊的时候,莫合塔尔将大部分时间用来琢磨周围的很多事情。上游常常有死掉的羊只顺流而下,然后就在石板桥附近的某个地方,踅摸到一个僻静的洞穴,躲进去再也不出来了。不是常年在这个地方放牧,不是对周围的草原进行过细心研究的人,是不会掌握这一点的。区上那么多的牧民,在博斯坦托格拉克河两岸生活了多少年,不是照样对此一点也不知道吗。莫合塔尔知道石板桥附近有许多这样的洞穴,那都是滚烫的远古岩浆,在胡达的授意下,为今天的生灵预留下的,至于哪个岩洞属于区长,他现在躲在哪个洞穴里,莫合塔尔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区长就在这些洞穴当中的一个里面,要找到区长,不需要那么多人,也不需要走那么远的冤枉路,只要几个人,趁着博斯坦托格拉克河安静的时候,仔细地挨个找一下就能找得到的。 每天的拂晓到中午以前,是博斯坦托格拉克河歇息的时候,在莫合塔尔带领下,人们很快就在河壁上一个鸭蛋型的岩洞里把区长找到了,那个洞穴就藏在水线以下半米的地方,非常陡峭,也非常光滑,是当地几个水性最好的牧民找到的,人们把区长找到的时候,区长好像办公办累了,像当初躺在母亲子宫里一样躺在洞里,身上一丝不挂,一如当初在母亲的体内,蜷曲着四肢一动不动。县上的领导以及区上的领导都没有对莫合塔尔说什么,反而给予了莫合塔尔一千元的奖赏。莫合塔尔把崭新的百元大钞朝旁边小学校长的手里一塞,背朝着博斯坦托格拉克河陡峭崎岖的河岸,一步步离人们远去,他的眼前是平坦如邸,斜挂在天地间的斜坡碧绿大草原。 我夜晚想你不能入寝, 我白天昏迷已失去理智。 你是山羊,我是小鸟, 我一定要娶你,娜孜古丽。 莫合塔尔头也不回地朝着斜坡走去,边走边唱,他脸仰望着蓝天,却只看见那条遥远的地平线。莫合塔尔走得很费力,因为越往前走路就越陡峭,一些先前被模糊的地沟山梁也会跟着次第出现,这些狗东西平时都被茂盛的百草和迷人的花朵儿遮掩住了,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斜坡上,类似的情景多的是。 我多么悲伤啊,心上的人儿, 你是否听到我在悲痛哭泣? 我整天叹息,因为我想你, 我一定要娶你,娜孜古丽。 …… …… 阿德萊没有拦阻莫合塔尔,她知道阻拦也阻拦不住,还是让他去的好,但她在听到莫合塔尔这忧郁悲伤的歌声后,最终还是禁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抓过长筒裙外面的外搭,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脸,将自己嘹亮的嚎啕变成了让人揪心的呜咽。 不知莫合塔尔到底听到阿德萊的哭声没有,反正他头也没回,一个劲儿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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