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他务必通知一声我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那人说:“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忘掉呵,劳顿先生。”
“不,不,我不会忘掉的,”办事员答。“进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早上好,华迪先生;这个天气步行很好呵,不是吗?”他看见那客人仍然逗留未去,就招呼山姆-维勒跟他主人进来,随即当着那人的面狠狠的把门关上。
“我相信,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决没有像这穷鬼这么讨厌的人!”劳顿说,像受了损害的人的样子把手里的笔掼开。“他的案子送到法院里还没有满四年,而他——该死的东西——他却一个星期要来麻烦两次。这边来吧,匹克威克先生。潘卡在家,他想要见你,我知道。冷的要命,”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站在门口跟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流氓浪费时间!”这位办事员用一根很小的拨火棒猛然拨起了一片特别大的火之后,就领路走向他的上司的办公室,通报匹克威克先生来访。
“啊,我亲爱的先生,”矮小的潘卡先生说,连忙从坐椅上起身:“唔,我的好先生,你的事情有什么消息吗——呃?关于我们的在弗利曼胡同的朋友有什么新消息吗?他们并没有休息,我是知道的。啊,他们是非常津明的家伙呵——真是非常津明的。”
这位小矮子说完之后,吸一大撮鼻烟,作为对于道孙和福格两位的津明表示满意。
“他们是大流氓,”匹克威克先生说。
“呃,呃,”小矮子说,“那可是你个人的见解问题,你知道呵,我们并不在字眼上争执;当然不能希望你用专门的眼光来看这种问题。那么,我们已经把一切必需的都做了。我聘了最好的史纳宾大律师。”
“他是个好人吗?”匹克威克先生问。
“好人!”潘卡回答说:“上帝保佑你的心和灵魂,我亲爱的先生,史纳宾大律师是他这一行里的头等角色。法庭上的本事比任何人要好的多——每件案子都参加。你对外面人,不要说;但是我们——我们本行的人——都说史纳宾大律师牵着法庭的鼻子走。”
小矮子说了这话之后又吸了一撮鼻烟,对匹克威克先生神秘地点点头。
“他们给我的三个朋友送了传票,”匹克威克先生说。
“啊!他们当然会这样的,”潘卡回答。“重要的证人,看见过你那次微妙的处境的人。”
“可是她是自己昏厥过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她自己投到我怀里来的。”
“很像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回答:“很像,也很真实。再像不过了,我的好先生——真是。可是谁来为你作证呢?”
“他们也给我的仆人一张传票,”匹克威克避开上面那一点说;因为潘卡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使他有点回答不上来。
“是山姆?”潘卡说。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当然是。
“当然罗,我的好先生;当然罗。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做的;一个月之前我就可以叫你知道的。你知道吗,我的好先生,即使你把事情委托了律师之后又要自作主张,那你就要自食其果。”说到这里,潘卡先生怀着沉重的尊严挺一挺腰,从衬衫褶裥上拂掉些鼻烟屑。
“他们让他去证明什么?”匹克威克先生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说。
“我想是说你差他到原告那里去提议和解,”潘卡答。“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我不相信人家会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想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虽然很烦,但是想像山姆出庭作证的情景不禁发笑起来。“我们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
“我们只有一个办法,我亲爱的先生,”潘卡先生答:“反诘证人;信任史纳宾的口才;把灰投在审判官眼里;把我们自己投在陪审官面前。”[注]
“假设判决于我不利呢?”匹克威克先生反问道。
潘卡先生微微一笑,大大地吸了一撮鼻烟,拨拨火,耸耸肩,意味深长地保持着沉默。
“你认为在那样情形之下我是一定要付损失赔偿金的了?”匹克威克先生很严肃地观察了一番他那简捷的而且无声的答复之后说。
潘卡又把炉火非常不必要地拨动一下,说,“我想恐怕是要的。”
“那末对不起,我告诉你,我的不可改变的决定是坚决不付赔偿金,”匹克威克先生极其强硬地说。“一个钱也不付,潘卡,我的钱无论是一镑一便士也不进到道孙和福格的腰包。那是我经过深思熟虑而坚决不变的决定。”匹克威克先生把面前的桌子用劲一捶,来证实他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很好呵,”潘卡说。“自己当然是知道得最清楚了。”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连忙回答说。“那么史纳宾大律师住在什么地方?”
“在林肯院广场,”潘卡答。
“我想去看他,”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
“去看史纳宾大律师吗,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大吃一惊的说。“嘘,嘘,我的好先生,不可能的。去看史纳宾大律师!上帝保佑你,我的好先生,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除非先付了顾问费,并且先约定了时间。想见就见那是办不到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办不到的。”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却认定不但可以见得到,而且应该办得很好。所以结果,他听了一定不可能的断言之后的十分钟之内已经被他的代辩人带到伟大的史纳宾大律师的公事房的外间了。
那是一个相当宽大的而且没有地毯的房间,有一张大写字台放在靠火炉的地方,桌面上铺的粗呢,除了被墨水的污渍掩蔽了它的本来色彩的部分,早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绿色,而由于灰尘和年头多的关系逐渐变成了灰色。桌子上面有无数小卷的文件,都用红带[注]扎着;桌子后面坐一位上了年纪的办事员,他的光滑的面孔和沉重的金表链强有力地暗示出史纳宾大律师的业务是多么发达和得利。
“大律师在家吗,马拉德先生?”潘卡先生问,并且极其恭敬有礼地送上自己的鼻烟壶。
“在家,”他回答,“但是他忙得很。你看,这么多案子,他一个还没有给出意见;而这些全部是付过办理费的。”办事员一边微笑一边说,并且吸了一撮鼻烟,他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鼻烟让他欢喜又像是费用使他高兴。
“好生意经呵,”潘卡说。
“是呀,”律师的事务员说,同时拿出自己的鼻烟壶,非常和蔼地递给潘卡:“而最好的一点是,除我之外世上没有谁认得大律师的字迹,所以他们就不得不等他提出意见之后还要等我抄写出来,哈——哈——哈!”
“那末我们就知道除了大律师还有谁能让当事人多破费几个了,呃?”潘卡说:“哈,哈,哈!”听了这话,大律师的办事员又笑起来——那不是一种响亮喧哗的笑,而是低沉的内在的笑,匹克威克先生是非常不欢喜听的。当一个人内部出血的时候,对于他自己是危险的事;但是当他内部发笑的时候,对于别人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还没有把我应该付的费用开出来吧,是吗?”潘卡说。
“唔,还没有,”办事员答。
“请你开出来吧,”潘卡说。“我接到账单之后就送支票来。可是我看你是太忙着收现款,所以没工夫去想欠账的人了,呃?哈,哈,哈!”这句俏皮话似乎很叫办事员高兴,因此他又暗自享受了一下那种无声的笑。
“但是,马拉德先生,我的好朋友,”潘卡说,突然恢复庄重,拉着对方的衣襟把那伟人的办事员拖到角落里:“你一定要劝大律师接见我和我这位当事人。”
“嘿,嘿,”办事员说,“那可不行。要见大律师!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尽管这个提议很荒唐,办事员还是让自己被轻轻地拉到匹克威克先生听不见对话的地方;经过一番耳语式的简短谈话之后,他就轻轻地走进一条黑暗的小过道,隐没在那位律师界泰斗的圣殿。不久踮着脚尖走回来,对潘卡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说,大律师被说服了,打破一向的惯例,答应立刻接见。
史纳宾大律师长着一副瘦长面孔、面带病容的男子,大约四十五岁,或者像小说所说的,也许是五十岁。他那双没有神采的肿眼睛,是常常可以在那种从事乏味而辛苦的研究工作多年的人们脸上看到的;而且无需解释那套在颈子上的用黑色阔丝带吊着的眼镜,就足以告诉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近视眼了。他的头发稀疏而柔软,这一部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花费时间去修饰,一部分是因为二十五年来常带着那挂在他身旁一只架子上的出庭用的假发。上衣领子上的发粉的痕迹,和颈子上的洗得不清洁、结得不成样的白领巾,显出他离开法庭之后还没有得到空闲时间来换一下服装:而他的衣服及其他部分的不整洁的样子,也可以叫人看出,既使他有时间,也不能使他的仪表改善多少。有关业务的书籍,一堆堆的文件,拆开过的信,散乱在桌上,毫无秩序,并且没有加以整理的意思;房里的家具旧得很,东倒西歪的;书橱的门的铰链已经朽坏;走一步就可以从地毯里飞出一阵阵的尘土;遮窗板由于年久失修而变得破烂;房里的每件东西都明白无疑地表示,史纳宾大律师太专心业务,所以对于个人的享受一点也不注意了。
当事人进房的时候,大律师正在写着什么;匹克威克先生由潘卡先生介绍之后,就对他不情愿地鞠了一躬;随后打手势请他们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笔插进了墨水台,就抱着左退,等待人家开口问话。
“史纳宾大律师,匹克威克先生是巴德尔和匹克威克案子里的被告,”潘卡说。
“那案子想聘请我,是吗?”大律师说。
“是想请您呀,先生,”潘卡答。
大律师点点头,等待别的话。
“匹克威克先生急于要拜访你,史纳宾大律师,”潘卡说,“是为了在你着手处理这案件之前告诉你,他否认这件控诉他的案子的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他绝不贿赂,并且凭良心深信拒绝原告的要求是对的,不然,他是根本不出庭的。我相信我已经正确地传达了你的意见;不是吗,我亲爱的先生?”小矮子对匹克威克先生说。
“完全正确,”那位绅士答。
史纳宾大律师摘下眼镜,举到眼睛上,怀着很大的好奇对匹克威克先生看了几秒钟之后,掉头对潘卡先生说,一面微微地笑着: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件有多大的把握?”
代理人耸耸肩头。
“你们打算找些证人吗?”
“不。”
大律师脸上的微笑更明显了些,他的退摇得更猛烈了些,随后,向安乐椅的靠背上一躺,咳嗽一声,显出不大信任的样子。
大律师对这案子的预感虽则轻微,匹克威克先生却没有忽略。他的眼镜——他是通过它注意到律师让自己流露出来的感情表现的——更紧些揿在鼻子上,于是完全不顾潘卡先生皱眉头霎眼睛的种种劝阻,用很大的声说:
“我为了这样的目的来拜访你,先生,我相信,在像你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先生来说,一定是很少有的事吧。”
大律师要严肃地看着火炉,可是那种微笑又回到了脸上。
“你们这一行业的绅士们,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看见人性的最坏的一面——它的固执、它的恶意和它的仇恨,一切都呈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根据法庭上的经验知道(我不是轻视你或者他们)结果是如何重要:而你们往往把使用某些工具的欲望委之于抱着欺骗和自私自利的目的的人;怀着诚实和高尚的目的而且有为当事人尽力去做的强烈愿望的你们,由于经常运用这些工具的缘故是非常熟习它们的性质和价值的。就这一点说,我真的相信不妨应用一种粗俗而很流行的批评,说你们是一种多疑的、不信任的、过虑的人。我明明知道,先生,在这种情形之下对你说这样的话是不利的,但是我来拜访是因为要叫你清楚地了解,正如我的朋友潘卡先生所说的,我是被诬告的;同时,虽然我非常明了你的帮助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但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允许我说一句,除非你真实地相信这一点,如果得不到你的帮助我宁可丧失它们。”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匹克威克先生特有的非常令人厌倦的议论,在这套议论距离完结尚远的时候,大律师早已沉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这段时间他又拿起了他的笔——他忽然又意识到他有顾客在场;于是抬起头来不看着纸,十分不悦地说:
“是谁帮我处理这案子?”
“畚箕先生可,史纳宾大律师,”代理人回答。
“畚箕,畚箕,”大律师说:“我从没有听说这名字。他一定是个刚刚出道的年轻的人。”
“是的,他非常年轻,”代理人答。“他不久之前刚刚才出庭办事情的。让我想想看——他出庭处理事情还不到八年哪。”
“啊,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嘛,”大律师说,那种声调好像大人说一个非常可怜的幼小的孩子一样。“马拉德先生,去请——请——”
“畚箕先生,他在荷尔蓬胡同,格雷院,”潘卡插了一句话(顺便说一句,荷尔蓬胡同即现在的南广场。)“记住,是畚箕先生;请转告他,假使他能够来一下,我会十分高兴的接待他。”
马拉德先生去执行他的任务;史纳宾大律师心不在焉的等待着,直到畚箕先生被介绍相见。
他虽然是个刚刚出道的毛头小子般的律师,却是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他有点神经质,说话时带着结结巴巴的迟疑;那似乎不是天生的缺陷,而是自卑的结果,那是出于“只好低头”的自觉,因为缺乏财产、势力、关系或者厚脸皮的原故。他被大律师慑服住,对潘卡先生是恭而敬之。
“以前还没有拜识过呵,畚箕先生,”史纳宾大律师说,语气十分傲慢。
畚箕先生鞠了一躬。他倒是拜识过大律师的,并且还怀着一个穷人的妒忌羡慕了他八年零三个月了。
“你是和我一同办这个案子的吧,对吗?”大律师说。
即使畚箕先生是一位有钱人,他会立刻叫他的事务员来寻问一下,即使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会用食指摸着额头,努力回忆一下,到底在他的不胜计数的聘约中间有没有这一件;但是他既不富有又不聪明(至少在这种意味上说),所以他红着脸,鞠了一躬。
“你看过那些文件没有,畚箕先生?”大律师问。
又是这样,畚箕先生应该说他已经把这案子的详情忘掉的一干二净;可是他自从受聘为史纳宾大律师的下手以来,案件的进行中送到他面前来的全部文件他都认真的看过,而且两月以来无论走路或睡觉都是专心地想着这个案子,所以他只是更加脸红了,又鞠了一躬。
“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大律师说,把手里的笔向站着的那位绅士那面一挥。
畚箕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那种必恭必敬的态度会叫一个初次打官司的当事人永远不忘记;随后他又转过身去低垂着头。
“现在你可以把匹克威克先生带出去吧,”大律师说,“嗯——嗯——也许匹克威克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给你听的。当然罗,我们将来要商量一下。”这样暗示了他已经被打扰得时间太过长久,这位早已越来越心不在焉的史纳宾大律师就把眼镜往上戴了一下,微微地向周围哈哈腰,重新专心地埋头研究桌上的案件了;那是一件永无休止的诉讼,大约一世纪前病故的某人的一件行为,他曾经封闭了一条小路,而那小路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走进、另外一头从来没有人走出的。
畚箕先生不愿走出房间,除非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代理人先走出去,所以费了很多时间大家才走到广场上;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们就在场上边走边谈,讨论了很长时间,结果认为判决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谁也不能预料诉讼的结果;他们认为没有让对方请到史纳宾大律师是非常幸运的事;还有其他可虑的论点,不外是这类事情所常有的那些问题。
于是维勒先生被主人从甜蜜睡眠中唤醒;他们和劳顿说了再会,就回市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