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2:52:27

简单的说明两点——第一,歇斯底里的威力;第二,环境的力量

    亨特尔夫人举行早宴之后的两天中间,匹克威克派们在伊顿斯威尔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可敬的领袖的消息。特普曼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又只好自个儿去寻找他们自己的消遣去了,因为文克尔先生接受了极其恳切的邀请,继续住在卜特先生府上,把他的时间都贡献在陪伴他的和善可亲的女主人上面。其间也并不缺少和卜特先生的偶然的交际,来使他们的幸福臻于完美的境地。这位伟大人物因为一心一意沉浸于替社会公益设想和摧毁《独立报》,所以不习惯于走下他的津神的尖塔从而降到普通人的卑微的水平线上来。虽然如此,这次他好像是为了对匹克威克先生的任何信徒特别表示恭维起见,却软下了心肠,跨下他的高坛,在地面上走路了!大发慈悲地使他的言辞适应于群众的理解力,并且在外表上——纵使不是在津神上——成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这就是这位有名人物对待文克尔先生的态度,所以当这位绅士知道了如下的发生的事情之后,自然免不了要显现出一副极大的惊骇:那时他正一个人呆在早餐室里,忽然门很快地被人打开了,又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卜特先生威风凛凛地走到了他面前,咬牙切齿地把他伸出的手推到一边,像是要把他说的话更有力地吐出似的,于是声音就变得像拉锯一般地粗嘎难听——

    “蛇!”

    “先生!”文克尔先生叫,从椅子里跳起来。

    “蛇,先生!”卜特放高声音重复一遍,随后又压低声音:“我说,蛇呵,先生——你尽量干吧。”

    你和一个人在上午两点钟分手的时候,关系还是极其友好的,而到了九点半,他又遇见你的时候,却管你叫蛇了,推断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夫非没有道理的。文克尔先生就是这样想。他于是还报了卜特先生的冷酷的凝视,而且按照这位绅士的要求尽量利用起“蛇”的那套本事来。可是“尽量”却不过是“毫无”而已;因此,经过了一两分钟紧张的沉默之后,他说:

    “蛇,先生!蛇,卜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真滑稽。”

    “滑稽,先生!”卜特先生大喊,手一挥,表示他很想把那只不列颠金属茶壶掷到他的客人头上。“滑稽,先生!——不,我要冷静一点;我要冷静一点,先生。”卜特先生为了证明他的冷静,就扑通一声向椅子里一坐,气得嘴里直喷泡沫。

    “我亲爱的先生,”文克尔先生插进一句。

    “亲爱的先生!”卜特回答说。“你怎敢叫我亲爱的先生呵,先生?你怎敢正视我的脸和对我说这种话呢,先生?”

    “好吧,先生,假使你说到这话,”文克尔先生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怎么敢正视我的脸,说我是蛇呢,先生?”

    “因为你是一条蛇。”卜特先生回答说。

    “拿出证据来,先生,”文克尔先生急切地说。“拿出证据来。”

    编辑的深沉的脸孔上闪过了一道恶毒的怒容,从口袋里掏出当天早晨的《独立报》,用手指指着一段文章,把报纸从桌子上丢给文克尔先生。

    这位绅士拿起来一看,那是这样的:

    “我们的那些低贱无能的同行,在本镇近日的选举中间,用他们令人厌恶的言论曾经说过一些斗胆侵犯私生活的神圣的污辱之言,用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说到我们从前的候选人——嗯,虽然他失败了,但我们却还要说他是我们将来的候选人——非兹金先生的个人私事。我们这些懦弱的同行是在干什么呢?假如我们也像他一样不把社会礼仪放在眼里,把那侥幸遮着他的私生活,使他免掉了众人的讪笑——纵使不说众人咒骂——那末这恶棍会怎么说法呢?假如我们把那些众所周知的,并且除了我们的那位鼠目寸光的同行之外人人都显而易见的事实加以指出,加以注释的话,那又怎么样呢——假使我们把我们动手写这篇文章时才收到的,一位具有天才资质的本镇人及兼本报通讯员寄来的这一篇情深意切的诗加以发表的话,又会怎样呢?

    咏铜壶

    啊卜特!结婚钟响时,

    假使你已经知道她是,

    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的薄幸儿;

    你当时就会,我发誓,

    做出你现在不得不做的事,

    干脆把她交给了文××。

    “你说,”卜特先生庄严地说:“‘薄幸儿’要用那几个字来压韵,你这浑蛋?”

    “薄幸儿压什么韵吗?”卜特太太说,她刚刚在这时进来抢先作了回答。“薄幸儿压什么韵呢?啊,我想是应该压上个文克尔吧。”说着这话,她就对那位惶恐的匹克威克派甜蜜地微微一笑,并且把手伸给他。那兴奋的青年人要不是被卜特愤怒地阻止了的话,还会糊里糊涂地接住哪。

    “回去,太太——回去!”编辑说。“当着我的面和他握手啦!”

    “卜先生!”他吃惊的太太说。

    “可怜的女人,你看,”丈夫叫。“你看,太太——《咏铜壶》,‘铜壶’呢,——就是我,太太。‘她是会变成多么虚伪。’——就是你,太太——你!”卜特先生对他的妻子爆发了这一阵并非没有带着某种像是寒颤的东西似的狂怒之后,把《伊顿斯威尔独立报》向她脚下一掷。

    “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吃惊的卜特太太说,弯下腰拾起报纸又重复道。“我倒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

    卜特先生在他妻子的藐视的眼光之下畏缩起来。他曾经拼命鼓起勇气来,但是马上又松了劲儿。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先生。”这句话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卜特太太说话的那种声调,那种眼色,那种冰冷冷的意味,仿佛是表示着不久后就有什么不幸报应到卜特的头上似的,这对他起了解怒的作用。现在就是最笨的观察者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愤怒转为惶恐的神情,像是乐意把他的威灵吞靴子让给任何同意在这时候代替他站在那里的有本事的替手。

    卜特太太读了那段文章,很响地尖叫一声,笔直地躺在火炉旁边的地毯上,嘶叫着,用脚后跟在地毯上敲着;那样子毫无疑意证明了她的感情的发泄是正当的。

    “亲爱的,”吓坏了的卜特说——“我并没有说我相信呀;——我——”但是这不幸的男子的声音被他的配偶的嘶叫的声音淹没了。

    “卜特太太,我求你,我亲爱的太太,镇静一些,”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尖叫声和敲脚声比以前更大而且次数来得更多了。

    “亲爱的,”卜特先生说,“我很抱歉。假使你不顾虑你自己的身体,请你顾到我吧,亲爱的。这样会有一群人来这里看我们笑话的。”但是卜特先生越恳求得爇烈,嘶叫就越来得猛烈。

    然而,非常幸运的是,——卜特太太有一个随从,一位青年女子,她在名义上是雇来替卜特太太梳妆的,但是她在好多方面都有用处,尤其是对于一个特殊的部门,就是经常地教唆主妇在一切愿望和企图上都跟不幸的卜特做对。这些叫唤声传进了这位年青女子的耳朵,把她引了进去,因为跑得太快,使她的帽子和发鬈的津致的布置几乎有点显得乱糟糟的。

    “啊,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夫人!”那侍女叫,发疯似的向倒在地下的卜特太太身边一跪。“啊,我的亲爱的夫人,什么事情呀?”

    “你的主人——你那畜生一样的主人,”病人喃喃地说。

    卜特显然是让步了。

    “丢脸啊,”侍女责备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要被他气死的,太太。可怜的宝贝呵!”

    他再退让一步。对方乘机攻击过来。

    “不要离开我呀——不要离开我,葛德文,”卜特太太喃喃地说,用一种歇斯底里的痉挛动作抓住那位葛德文的手腕。“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了,葛德文。”

    听了这发自内心深情的呼唤,葛德文演起了这个自编家庭悲剧的一员,她顿时泪如泉涌。“不会的,太太,不会的,”她说,“啊,先生,你太过份了,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夫人受到你伤害有多么的深痛;啊,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知道——我一向就是这么说的嘛。

    不幸的卜特有些畏惧地看看她们,但是没有说什么。

    “葛德文,”卜特太太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

    “太太,”葛德文轻声说。

    “但愿你知道我曾经多么爱这个人阿——”

    “不要去想它了,太太,”侍女说。

    卜特显得非常吃惊。这正是打垮他的时候。

    “而现在呢,”卜特太太呜咽地说——“现在,归根结蒂,他却这样待我;当着第三者的面来责备和侮辱我,而这第三者差不多还是陌生人呢。但是我可不能就忍下这口气!葛德文,”卜特太太抬起身体倚在她的待从手臂里继续说,“我的哥哥,那个中尉,他一定会干涉的。我要和他分居,葛德文。”

    “那是他活该嘛,太太,”葛德文说。

    分居的威吓在卜特先生脑子里唤起了怎么样的思想,这他忍住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非常谦卑地说了下面一句话来满足自己——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不好?”

    唯一的回答是新的一阵呜咽;卜特太太是更加歇斯底里了,她要人家回答她,她投生到这世上有什么意思,还问了许多这类的话。

    “宝贝,亲爱的,”卜特先生这样规劝道:“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呀,我相信那文章一定是胡说八道,什么根据都没有,我的亲爱的——哦!不可能的。宝贝,我只是生生气而已,亲爱的——可以说我是发怒了——可是我是生气那些《独立报》居然能刊出这种带有巨大污辱性的文章,而整个事情也不过如此呵,”卜特先生恳求似的像那位风波中无辜的祸首投了一下眼色,仿佛请他不要再提起一样。

    “那末,先生,你打算怎么来补救呢?”文克尔先生问,他看见卜特失了勇气的时候自己却来了勇气。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说,“打算用马鞭子去怞《独立报》的编辑——是不是,葛德文?”

    “别说话,别说话,太太;你安静地歇歇吧,”侍女答道。“我相信他会的,假使你要的话,太太。”

    “当然的,”卜特说,因为他的妻子又显出要发怒的明显的征兆了。“我当然会的。”

    “什么时候呀,葛德文——什么时候?”卜特太太说,她还没有决定发作不发作。

    “马上,真的,”卜特先生说:“在太阳下山之前。”

    “啊,葛德文,”卜特太太继续说,“这是对付诽谤和恢复我的名誉的唯一办法。”

    “当然的罗,太太,”葛德文回答。“任何男子,总不能不这样做的。”

    所以,因为卜特太太的歇斯底里还未去净,于是卜特先生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做之类的话;但是卜特太太每一想到她居然受到怀疑,就受不了地想发作出来,要不是葛德文在一旁勤勉不倦地劝服,被征服的卜特再三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无疑现在就已经是个狂暴的世界了。最后,当这个不幸的人被威吓和叱责得回到他的正常水平上时,卜特太太终于没事了,于是他们一起去吃早饭。

    “你不会让这下流报纸的诽谤缩短你在这里的逗留吧,文克尔先生?”卜特太太说,满面泪痕微笑着。

    “我希望不会,”卜特先生一面说,一面由于怀着某一种愿望而激动起来,就是希望他的客人会被他这时正举到嘴边的那块烤面包噎死:这样就可以有效地结束他在这里的逗留了。

    “我希望不会吧。”

    “你真好啊,”文克尔先生说:“但是匹克威克先生来了一封信——这是特普曼先生告诉我的,我今天早上在卧室门口接到他一张便条——匹克威克先生的信里要我们今天到坟堆上去找他;我们中午要坐马车走了。”

    “但是你会再来玩的呀,是吗?”卜特太太说。

    “啊,当然,那是一定的,”文克尔先生回答。

    “一定吗?”卜特太太说,偷偷对客人温柔地瞟一眼。

    “一定,”文克尔先生答。

    早饭在沉默中吃了,因为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卜特太太是懊恼失掉一个情郎;卜特先生是在想他用马鞭怞《独立报》编辑的轻率的誓言;文克尔先生是想着他无辜地落在这么尴尬的处境里。中午到了,在说了许多声再见和答应了再来以后,他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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