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天生胆大,更有酒来壮胆,所以他开头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还厚颜无耻地向他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无法再忍受那光脸皮一而再地蚤扰他。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放电?’”
“‘因为我欢喜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用眼睛放电了,却像个老朽般猴子似的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有点吃惊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脸皮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应有样子。该死的,纵使我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敬重呵。’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对你有不敬重的,阁下’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多了。”
“‘罢了,罢了,’老脸皮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阁下——’”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啊。”
“‘的确如此,’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从何得知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很喜欢五味酒。”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喝过,但当他的眼光碰着老脸皮心里有数的目光时,他脸红了,一声不吭。”
“‘汤姆,’老脸皮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翘起一条衰弱的退,显出那令人厌恶的好色样子,汤姆很讨厌他的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是这么大的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啊,汤姆,’老脸皮说。”
“‘是吗?’”
“‘我认得她的母亲,汤姆,’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欢喜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
“‘是吗?’汤姆-斯马特说。”
“‘还有这些鞋子,’老脸皮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管不了太多了,汤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的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得不愉快的。’老脸皮说这话的时候显出那种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照汤姆-斯马特以后说的,他真要一下坐到他身上去。”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宠儿可,汤姆,’这个滢荡的老脸皮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感觉如何,你这小狗,呃?’老绅士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无法接下去。”
“‘活该,老脸皮,’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啊!’老脸皮说,‘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我的横条差不多都掉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大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不亚于一次严重性的灾难哪,汤姆。
“‘我敢说一定是的,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老脸皮说,‘主要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呀!我要你娶那寡妇。”
“‘是我!阁下,’汤姆说。”
“‘是你!’老脸皮说。”
“‘上帝保佑你那尊敬的头发,’汤姆说——(他还剩了一点儿散乱的马鬃)——‘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头发,她不会要我的。’汤姆想到酒吧间,不由自主地叹气了。”
“‘她不要你?’老绅士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要,不要,’汤姆说;‘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不得了的男子——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老脸皮说:‘她决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汤姆说。‘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阁下,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老绅士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什么?’汤姆说。”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呵,汤姆,’老绅士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惹得汤姆非常气慨,因为,众所周知,绅士们,听一个应该是规规矩矩了的老家伙说这些话,是非常教人讨厌不过的。”
“‘所有一切都瞒不过我,汤姆,’老脸皮说,‘想当年我看到许多人——多得我真不高兴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奇里奇怪的,’汤姆说,带着试探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汤姆,’老家伙说,非常之微妙地闪了闪眼睛。‘我是我的家庭里的仅存者,汤姆啊,’老脸皮说,忧郁地叹一口气。”
“‘你家里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们共有十二个人,汤姆,’老绅士说;‘都是直背的、漂亮的家伙,再好不过了。可不像你们现在那种畸形的东西——全都有手臂,全都上了点油漆,虽然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叫你看起来心里舒服。”
“‘他们呢?阁下?’汤姆-斯马特问。”
“老脸皮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回答说,‘去世了,汤姆,都走了。我们很辛苦不容易啊。汤姆,他们又都没有我的体质好。他们的退和胳膊得了风湿病,进了厨房和别的什么医院;甚至有一个,因为长久的工作和使用过度,竟失了理性:——他疯了,所以不得不烧掉了。骇人的事情呵,汤姆。
“‘可怕!’汤姆-斯马特说。”
“老脸皮停了一会儿,显然是跟自己的感情在激烈斗争,后来终于说了出来。”
“‘汤姆,我的话已经离题了。这个高个儿呀,汤姆,是个流氓。他一娶了寡妇,就要把家具统统卖掉、然后逃走的。结果怎样呢?她会被遗弃了,会毁灭了,而我就要在什么旧货店里冻死掉在默默中离去。”
“‘是呀,可是——’”
“‘不要打断的我话,’老脸皮说。‘至于你呢,汤姆,我对于你的想法倒大不相同;我知道如果你一旦在一个酒店里安下身来,你就决不会离开它,只要里面有东西喝的话。”
“‘我衷心感激你的好意,阁下,’汤姆-斯马特说。”
“‘所以,’老绅士用很专断的口气继续说,‘你应该娶她,而他应该滚蛋。”
“‘可怎样才能阻止他呢?’汤姆-斯马特急切地说。”
“‘你揭发他,’老脸皮回答;‘他已经结了婚了。”
“‘我拿什么可以证明呢?’汤姆说,把身体一半伸在床外面。”
“老绅士把插在腰里的手臂伸出来对一只大柜指指,然后又立刻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老绅士说,‘他在那只衣柜里的一条裤子的右手口袋里丢下一封信,信上是要求他回到他那可怜、悲寂的妻子身边,还有六个——注意,汤姆——六个小孩子,全都是很小的哪。”
“老脸皮严肃地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的脸孔就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形也暗淡不明了。汤姆-斯马特的眼睛上起了一层薄翳老头子像是渐渐变成了椅子,花缎背心化成座垫,红鞋缩成小小的红布袋子。炉火轻轻地熄灭了,汤姆-斯马特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早晨把汤姆从那老头一消失他就陷入的昏沉沉的睡眼里唤醒了。他坐在床上,回忆起昨夜的怪事来,但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突然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了。他对椅子看看,它的确是一种奇形怪状的家具,可是要发现出它和一个老头子之间有什么相连的话,却必须有非常巧妙的和生动的想像力才行哪。
“‘你好吗,老朋友?’汤姆说。白天使他胆大些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椅子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没理他。”
“‘悲惨的早上啊,’汤姆说。不行。椅子是不会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了。”
“‘你指的是哪一只柜子?-这个你可以告诉我呀,’汤姆说。可那椅子连一个屁也不放。”
“‘不管如何吧,开一开柜子不难吧,’汤姆说,不慌不忙地下了床。他走到一只柜子面前。钥匙就插在锁里;把它一旋,开了柜子门。不错是有一条裤子。他把手伸进口袋,吓了一跳,真有一封信躺在里面,掏了出来。”
“‘奇怪,这真是,’汤姆-斯马特说;先对椅子看看,再对柜子看看,后来对信看看,后来又对椅子看看。‘很古怪,’汤姆说。可是既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这种古怪减少一点儿,可尽说有什么用呢,他想还是去解救他的穷困——揭发那个高个儿。”
“汤姆下楼的时候。一路上用一个店主人的眼光察看所经过的房间;他想,它们和它们中间的东西不久就要成为他的财产,并不是不可能的。高个儿正背着手站在那舒服的小小酒吧间里,很惬意的样子。他漠然地对汤姆露出牙齿怪笑了一下。在一个偶然的旁观者看来,他大概只是要露一露他的白牙齿,可是汤姆-斯马特觉得他的心里——假使他还有心的话一是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汤姆向他嘲笑了一声,叫了老板娘过来。
“‘早安,太太,’汤姆看见寡妇进了房间,就把小客室的门关上。”
“‘早安,阁下,’寡妇说。‘你要吃点什么呢,阁下?’”
“汤姆正在想着怎么提起话头来,所以没有回答。”
“‘有顶呱呱的火退,’寡妇说,‘还有很好的冷的塞肉鸡。我把它们拿来好吗,阁下?’”
“这些话把汤姆从沉思里唤醒了。寡妇说话时的周到、体贴,使他对这人儿的爱慕增加起来。”
“‘酒吧间里的那位绅士是谁呀,太太?’汤姆问。”
“‘他姓竞金斯,阁下,’寡妇说,有点脸红了。”
“‘他挺高的,’汤姆说。”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阁下,’寡妇回答说,‘是一位非常之好的绅士。”
“‘啊!’汤姆说。”
“‘你还要吃什么东西吗,阁下?’寡妇被汤姆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了。”
“‘嘿,是的,’汤姆说。‘亲爱的太太,请你坐一会儿好吗?’”
“寡妇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可还是坐下了,汤姆也靠近她坐了下来。绅士们,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而且我伯父对我说汤姆-斯马特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总而言之是汤姆的手放在寡妇的手背上了,并且他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那样放着。”
“‘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他对这种亲密的字眼情有独钟——‘我的亲爱的太太,你该配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呀,——是应该的。”
“‘哎呀,先生!’汤姆把这话突然提出,可把寡妇吓了一跳,况且之前他还没向她盯过,不平常嘛!”
“‘我不屑拍马屁,我的亲爱的太太,’汤姆说。‘你该配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丈夫,而且无论谁,他就会是非常幸运的人。’汤姆这样说,眼睛不由自主地从寡妇的脸上转移到周围那舒适的生活环境。”
“寡妇像是更心慌了,她想站起身来。汤姆轻轻地揪住她的手像是留住她,她也就留在座位上了。绅士们,寡妇们是不大害羞的,我伯父常说的。”
“‘我的确是很感激你,先生,多谢你的好意,’那娇滴滴的老板娘说,似笑非笑的;‘假使我再结婚——’”
“‘假使吗,’汤姆说,很机伶地来回对她看着。‘假使”
“‘是呀,’寡妇说,这一次可大笑出来了,‘当我结婚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个像你所说的那样好的丈夫。”
“‘譬如竞金斯,是吧?’汤姆说。”
“‘嗳呀,先生!’寡妇喊。”
“‘啊,你不必说,’汤姆说,‘我知道他。”
“‘我相信凡是认识他的人对他都没有坏话可说的,’寡妇说,昂着头表示很看不起汤姆说那句话的时候的那种诡秘神情。”
“‘哼!’汤姆说。”
“寡妇这时觉得委曲,所以她就掏出手绢,质问汤姆是不是想侮辱她;是不是认为背地里破坏一位绅士的名誉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假使他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当面对他说去,反倒像这样来惊吓一个可怜的软弱的女人,等等。”
“‘我马上就会对他说的,’汤姆说,‘不过我要你先听一听其中原委。”
“‘是什么呢?’寡妇问,紧盯着汤姆的脸。”
“‘我会使你吃惊不小,’汤姆说,把手伸到口袋里。”
“‘假如是说他没有钱的话,’寡妇说,‘那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费神。”
“‘呸,废话,那算什么,’汤姆,斯马特说;‘我也没有钱。不是这个。’”
“‘嗳呀,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可怜的寡妇说。”
“‘不要害怕呵,’汤姆说。他慢慢地拿出信来,打开了。‘你不会大叫起来吧?’汤姆疑惑地说。”
“‘不,不,’寡妇回答;‘请快点让我看看。’”
“‘你不致于晕过去,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无聊的事吧?’汤姆说。”
“‘不,不,’寡妇连忙回答说。”
“‘也不要跑出去骂他阿,’汤姆说,‘因为这事我会替体做的;你最好不要劳累自己。”
“‘好的,好的先谢你,’寡妇说,‘让我看信吧。”
“‘好,’汤姆-斯马特回答;说着,就把信放在寡妇手里了。”
“绅士们,我听我伯父说,据汤姆-斯马特说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伤心欲绝,何况已经过打击的寡妇。汤姆的心肠是很软的,她的悲伤刺到他心坎子里面了。寡妇来回地摇着身体绞着手。”
“‘啊,可恶的,下流的,鄙弊无耻的男人呀!’寡妇说。”
“‘可怕呵,我的亲爱的太太;你平静一点,’汤姆说。”
“‘啊,你叫我如何平静下来,’寡妇尖声地叫。‘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我这么爱着的人了!’”
“‘你会找到的呀,我的亲爱的心肝宝贝,’汤姆说。已为那可怜的寡妇掉了大堆颗儿大的泪珠。汤姆在爇情的冲动之下已经搂住了寡妇的腰,寡妇呢,在悲伤的感情控制之下,握住了汤姆的手。她抬头望着汤姆的脸,寒着眼泪微笑,汤姆低头看着她的脸,也寒着眼泪微笑。
“绅士们,我不敢肯定这时汤姆是否吻了寡妇。他总是对我伯父说他没有,可是我对于这有一点怀疑。我们之间不妨说,绅士们,我倒认为他吻了。”
“总之,汤姆在半个钟头之后就把那高个儿踢出了大门,一个月之后就娶了寡妇。他常常套着那红轮子的土色小马车和那快步子的泼妇似的母马在乡里来来去去,直到后来,过了许多年,他不做生意了,和他妻子上了法国,这老屋子才被拆掉了。”
“我想请问你一句,”好刨根问底的老绅士说,“那张椅子怎么样了?”
“嘿,”那独眼的旅行商人回答。“据说在结婚那天它吱吱咯咯地响得很厉害;可是汤姆-斯马特却断不定它是因为高兴呢还是因为身体上的毛病。可能是后者吧,不过过此后再也没说过话。”
“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吧,是不是?”脏脸的人说,又在装烟斗准备吞吐。
“除了汤姆的仇人们之外,”旅行商回答说。“他们有的说根本是汤姆捏造出来的;有的说他喝醉了,胡思乱想,上床去睡之前拿错了别人的裤子。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们这些话。”
“汤姆说的统统是真的?”
“句句都是真的。”
“那你的伯父呢?”
“每个字连真金都没这么真。”
“他们一定是很津明的人,两个都是。”脏脸的人说。
“不错,他们是的,”旅行商人回答:“真是非常津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