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2:36:49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津确和非常严格的;这个仪式已经一连进行了三个夏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是这天早晨,她看见胖孩子并没有丢下她离开亭子,仅仅走出亭子几步,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然后偷偷摸摸地,显出极其神秘的样子回到她身边来了,老太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胆小的——大多数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胖孩子有什么不良的企图,对她有什么严重的伤害,以便占有她的零钱。她原来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龄和疾病早就剥夺了她的叫唤的能力;所以她怀着剧烈的恐惧心情察看着他的行动;他走近她,用兴奋的、而且在她看来是威胁的声调,对她耳朵里叫唤,这并不能使她的恐惧减轻丝毫——

    “太太!”

    碰巧这时金格尔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园里散步。他也听见了“太太”的叫声,于是站下来谛听。他这样做有三个理由:第一,他是无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点儿也不拘泥小节的;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理由,他被这些开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里听着。

    “太太!”胖孩子喊。

    “唔,乔,”发抖的老太太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乔,是吧!我向来待你很好的。我从来不让你干太多的活,我总是让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饱饱的。

    这最后一点是明显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动了,用力地回答说:

    “我知道呵。”

    “那末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呀?”老太太说,恢复了一点勇气。

    “我要叫你汗毛倒竖,”孩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像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报思方式;老太太禁不住汗毛倒竖,她不知道这胖孩子将怎样折磨她,所以先前的全部恐惧又回来了。

    “你知道昨天夜里我在这个亭子里看见了什么吗?”孩子诡秘问。

    “啊呀!什么呀?”老太太叫道,被那肥胖的年轻人的庄严的态度吓住了。

    “那个客人——就是膀子受了伤的那个——他吻着和抱着——”

    “谁呀,乔?我希望不是女佣人里面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胖孩子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吼。

    “不是我的孙女儿中间哪一个吧?”

    “还要坏哪。”

    “还要坏呀,乔!”老太太说,她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坏事的极点了。“那是谁呀,乔?你一定要告诉我。”

    胖孩子小心翼翼地四面看看,在确定没有人之后,对着老太太的耳朵喊着说:

    “来雪尔小姐。”

    “什么?”老太太尖声道。“大声些。”

    “来雪尔小姐,”胖孩子吼道。

    “我的女儿!这简直不敢相信”

    胖孩子连连点头作为回答,这一动作使他的肥满的两颊像鱼胶凉粉似的抖动着。

    “而她竟容许!”老太太满脸怒容。

    胖孩子脸露出一丝不易查党的怪笑,一面说:

    “我看见她再一次地吻他。”

    假使躲在那里的金格尔先生能够看见老太太听了这话之后脸上的表情,他会突然禁不住的一声大笑,而泄露出自己正在偷听他人的谈话。他注意地听着。片片断断地忿怒的句子,像“不征求我的许可!”——“像她这样的年纪”——“像我这样的可怜老太婆”——“应该等我死了之后,”等等,传进了他的耳朵;随后他听到胖孩子的靴子踏着沙子路的轧轧的声音,他留下老太太独自走了。

    巧合是稀有的,但是总之是个事实,这就是,金格尔先生头一天夜里到马诺庄园来了之后不到五分钟,就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毫不耽搁地进攻老处女姑母。他有足够的观察力,知道她对他并不是不中意的,而且他认为——不仅是强有力的猜想——她在所有必要的条件之中有一项最使人渴望的东西,就是一笔小小的独立的财产。那种打倒他的敌手的迫切的心情很快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立刻决定采取某些步骤来实现这个目的,片刻也不延迟。菲尔丁告诉我们,男子是火,女子是麻,而黑暗王子把它们点着。金格尔先生知道青年人对于老处女们就像烧着的煤气对于火药一样,他决定要赶快试验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一边盘算着这一切,一边从藏身处偷偷爬出来,在灌木的掩蔽下,走进房屋。上帝似乎又一次帮了他的忙。特普曼和其他绅士们从旁门走出了花园,正好被他看见;年轻的小姐们刚吃了早饭就出去散步了。正是好机会。

    早餐室的门半开着。他向里面窥探了一下。老处女姑母正在织东西。他重重咳嗽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她抬头看看,微微一笑。迟疑和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的性格是无缘的。他神秘地把一只手指压在嘴唇上,走进房,关了门。

    “华德尔小姐,”金格尔先生说,装出一副真挚的样子,“原谅打扰——拜识不久——没有工夫客气——统统被发现了。”

    “先生!”老处女姑母惊叫一声,由于这意外的降临有点吃惊,而对于金格尔先生的神志是否清醒不免有些怀疑。

    “别响!”金格尔先生用高声的耳语说——“大孩子——汤团脸——圆眼睛——坏蛋!”说到这里,他把头富有意味地摇摇,老处女姑母开始激动得发抖了。

    “我想你指的是约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说,努力装作镇静。

    “是的,小姐——该死的乔!——叛逆的狗,乔——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气了——气得了不得——发狂——亭子——特普曼——接吻和拥抱——诸如此类——呃,小姐——呃?”

    “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不知所措地说,“假使你,先生,你是来侮辱我——”

    “一点儿也不是——完全不是,”不害羞的金格尔先生回答:“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来警告你当心——表示我一点好意——防止闹开来。没有关系——认为侮辱——我就出去——”于是他转过身,像是要实行他的威胁似的。

    “我怎么办呢!”可怜的老处女,哭了起来。“我的哥哥生气了!”

    “当然他要生气,”金格尔先生站住了并补充道“大大的生气。”

    “呵,金格尔先生,我应该怎么办呀!”老处女姑母几乎绝望地喊,一阵绝望的洪流冲激着她。

    “他是在做梦,”金格尔先生冷冷地答道。

    听了这个指点,老处女姑母的脑子里射过一道安慰的光。金格尔先生觉察到了,于是乘胜直追。

    “呸,呸!——再容易也没有了——下流的孩子——可爱的女人——要用马鞭子好好地怞胖孩子一顿——你相信——没事了——万事就如意了。”

    是因为可能会逃避这一恶运,所以老处女觉得高兴了呢,还是因为听到她自己被描绘成“可爱的女人”,所以她的忧愁的苦味减轻了一些,我们不知道。她微微地红了脸,抛给金格尔先生一个表示谢意的眼色。

    这位绅士似乎很痴迷的用双眼紧盯了女士脸上两分钟之久,然后突然一震,又突然收回了眼光。

    “你像是不快乐呵,金格尔先生,”那位女士用悲叹的声音说。“为了表示感谢你好意的帮忙我可以问一问是什么原因吗,以便——假使可能的话——设法加以解除?”

    “哈!”金格尔先生叫道,又是一震——“解除!解除我的不幸,而你的爱情却交托给一个不知道自己福气的人——这人到现在还在想搏取你的侄女的欢心,而你——但是不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揭发他的罪恶。华德尔小姐——再会了!”金格尔先生说完这话——从来也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最有连续性的话——就拿起手绢的破片擦擦似乎要流眼泪的眼睛,转身向门走去。

    “不要走,金格尔先生!”老处女姑母忙呼一声并且用力地说。“你已经隐隐约约说到特普曼先生了——解释一下吧。”

    “决不!”金格尔先生用坚定神气喊。“决不!”而且为了表示他不愿意再受盘问,就拉了一张椅子紧靠着老处女姑母坐了下来。

    “金格尔先生,”这位姑母极切地说,“我请你——我求你,假使有什么可怕的内幕和特普曼先生有关系,就说明白了吧。”

    “我能够吗,”金格尔先生说,把眼睛死死的盯着姑母的脸——“我能够袖手旁观吗——可爱的人——牺牲在神灵上——没有心肝的贪婪!”他像是和各种矛盾的感情奋斗了几秒钟的样子,于是低沉地说——“特普曼不过是想你的钱呵。”

    “浑蛋!”老处女禁不住喊,气得很厉害。(金格尔先生的疑问解决了。她是有钱的。)

    “还不止如此哪,”金格尔先生说——“爱别人。”

    “别人!”老处女失声地喊。“谁呀?”

    “矮女孩子——黑眼睛——侄女爱米丽。”

    一阵停顿。

    老处女姑母所深深妒嫉,简直妒忌得要命的,就是这个侄女。血色冲上了她的脸和颈子,她默默地带着不可名状的轻蔑神情昂一昂头。最后,咬着她那薄薄的嘴唇,仰着头,说:

    “不会的。我不相信。”

    “你注意他们好啦,”金格尔说。

    “好的,”姑母说。

    “注意他的神色。”

    “好的。”

    “注意他的捣鬼话。”

    “好的。”老处女姑母似乎有点儿麻木了。

    “吃饭他会挨着她坐。”

    “让他去。”

    “他会恭维他。”金格尔穷追不舍。

    “让他去。”

    “他处处体贴她。”

    “让他去。”

    “他要不睬你了。”金格尔突然话题一转

    “不睬我。”老处女姑母尖声叫。“他不睬我——他会吗!”她又气又失望而发抖了。

    “你会明白过来吗?”金格尔心中暗喜。

    “会的。”

    “你会表示一下你的骨气吗?”

    “会的。”

    “你以后不要他了?”

    “决不要。”

    “你接受别人吗?”金格尔先生感到鱼儿马上就要咬钩了,禁不住的心直跳。

    “要接受。”

    “接受吧。”

    金格尔先生跪了下去,跪在那里足有五分钟之久:老处女姑母获得承认的爱人起身的时候附带一个条件,就是要先把特普曼的罪状证明得明明白白。

    找证明的责任似乎理所当然的落在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先生身上:而当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就提出了证据。老处女姑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屈来西-特普曼先生坐在爱米丽旁边,送秋波,捣鬼话,微笑着,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对抗。对前一晚他心上引以骄傲的人却一句话、一个眼色、一瞥都没有赐与过。

    “那孩子真该死!”华德尔老先生心里想——他已经从母亲那里听到了那个似乎是不可能的故事。“那孩子真该死!他一定是睡昏了。全是幻想。”

    “叛徒!”老处女姑母却在想。“亲爱的金格尔先生没有骗我。呸哦多恨这浑蛋呵!”

    下面的谈话也许可以给我们的读者解释一下特普曼先生的行为的这种显然不可解的转变。

    黄昏下的花园别有一番味道。有两个人在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个有点又矮又肥,另外一个有点又长又瘦。他们是特普曼先生和金格尔先生。胖的一个先开口。

    “我干得怎么样?”特普曼先生急切的问。

    “呱呱叫——妙极了——我自己也不能干得更好——明天你还应该重演一下——每天晚上——除非她另行通知。”

    “来雪尔是不是还要这样呢?”

    “当然——她不欢喜——但是得这样做——避免怀疑——怕她的哥哥——说是毫无办法——只要再过几天——老家伙们都受了蒙蔽的时候——你的幸福就开始了。”

    “她给我捎来口信没有?”

    “爱——最高的爱——最亲切的问候——不变的爱情。要我代你说什么吗?”金格尔一脸笑意。

    “我的亲爱的朋友,”毫不猜疑&特普曼先生回答道,并爇情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请转达我的最高的爱——说我感觉掩饰真情是多么、多么的为难——只要是温柔的话你就尽情的发挥吧!但是请你再另外要告诉她,对于她今天早上请你转告我的提议,我有多么了解它的必要。就说我对于她的聪明不但赞美而且佩服不已。

    “好的。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只是请你再说一句,我是如何爇烈地盼望着那个神圣的时候——能够说她是我的、而一切掩饰都成为不必要了的时候。”

    “好的,好的。还有吗?”金格尔微微一笑继续问道。

    “啊,我的朋友!”可怜的特普曼先生说,重新握住了他的同伴的手,“请你接受我对于你的毫无私心的好意的最爇烈的感谢;请你原谅我,假使我曾经——哪怕仅仅是想到——冤枉你疑惑你会碍我的事。我的亲爱的朋友呵,我怎么能够报答你呀?”

    “不要说这个吧,”金格尔先生回答心中几乎乐开了花,如果不是此时此刻,他一定会笑的肚子痛。他突兀地站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顺便说一句——通融十镑可以吗?——有个特别的用场——三天还你。”

    “怎么不可以,”特普曼先生回答,满腔的爇情。“三天就还,你说?”

    “只要三天——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再也没有困难了。”

    特普曼先生把钱数在他的同伴手里,他就一个一个放进口袋,于是他们手握手地向屋子走去。

    “当心呵,”金格尔先生再次提醒说——“一眼都不要看。”

    “一个眼色都不丢,”特普曼先生说。

    “一个字也不要说。”

    “一个耳语都不说。”

    “你全神贯注在侄女身上——对姑母倒是粗卤些比什么都好——骗那些老家伙的唯一的办法。”

    “我会加倍小心的,”特普曼先生高声说。

    “我也会加倍小心的,”金格尔先生心里说;他们走进了屋子。

    当天下午的情景在当天晚上重演了一次,并且在随后三天的下午和晚上都重演了一次。到了第四天,主人很高兴,因为他认为已没有责难特普曼先生的理由了,觉得很满意了。特普曼先生也很高兴,因为金格尔先生对他讲他的事情他的幸福马上就要到来了。匹克威克先生也很高兴,因为他是难得不如此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并不高兴,因为他渐渐妒忌起特普曼先生来。老太太也很高兴,因为她打惠斯特赢了。金格尔先生和华德尔小姐也很高兴,因为这部故事层出不穷的传记里一些颇为重要的原因,要知道这些原因,请看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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