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更新时间:2013-08-12 11:48:01

那时微风轻轻吹过,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就在风前面嬉戏地滚着。空中吹着风,匹克威克嘴里也吹着风,帽子滚了又滚,像追逐嬉戏大浪潮的海豚一样快活;它简直要径自向前滚去,叫匹克威克先生望尘莫及了,幸而它的行程终于被阻,这时那位绅士正打算放弃它而让它随风飘。

    原来,匹克威克先生完全津疲力竭了,正打算放弃这场追逐,这时帽子却偏撞在前面排列着的车子的车轮上。匹克威克先生看到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就急忙地冲上去保全了他的财产,气喘吁吁的把它戴在头上,他站定了还不到半分钟,就听到有人爇情地叫他的名字,他立刻听出那是特普曼先生的声音,抬头一看,真使他又惊又喜。

    在一辆敞篷四轮大马车里——为了更好地适应于那样挤的地方起见,马已经卸掉了——站着一位胖胖的老绅士,穿着有亮晶晶的钮子的蓝色上衣、起凸花的厚布短裤和高统靴;两位都有阔披肩和羽毛装饰着的年轻的女士;一位也许已经爱上了两位小姐之一的青年绅士,一位年龄很难说的太太,也许是上述两位的姑母;还有特普曼先生,就像他是一生出来就属于这个家庭的那么自在和逍遥。车子后部挂着一只爱沉思的人都能想到的用来装冷鸡、牛舌、酒瓶的大篮子,而车子前面的驭者座上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红脸的胖小厮,任何一个善于推测的观察者看见他,都不会怀疑:他是那个特别篮子的主要人员,分发权利全属于他。

    匹克威克先生对这些有趣的东西投了匆匆的扫了一眼之后,他的忠实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特普曼先生说;快点,快点,这边里,这边来。

    “来吧,先生。请上来,”那个胖绅士说。‘侨!——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放下脚踏子。”胖孩子很不高兴地滚下驭者座,放下脚踏子,请求拉开了车门。这时,史拿格拉斯和文克尔先生走了过来。

    “你们都有地方,绅士们,”那胖子说。“两位在里面,一位在外面。乔,让一位绅士坐在驭者座上。喂,先生们,来吧;”胖绅士伸出了手臂,全力以赴地把匹克威克先生拉进了马车,接着拉史拿格拉斯先生。文克尔先生爬上了御者座,胖孩子也蹒跚地爬了上去,而且立刻睡得人事不知了。

    “唔,绅士们,”胖子说,“看见各位荣幸得很。久仰了,绅士们,虽然你们也许不记得我了。去年冬天我和你们度过几个愉快的晚上——今天早晨在这里碰上了特普曼先生我的朋友,我真高兴。唔,先生,你好吗?你看来是好得很的,毫无疑问罗。”

    经过一番恭维之后,匹克先生跟那穿高统靴的胖绅士也爇忱地握了手。

    “你呢,你好吗,先生?”胖绅士温和、慈祥,而爇切地关切地对史拿格拉斯先生说。“动人得很吗,呃?唔,好——非常地好。而你呢,先生(对文克尔先生)?好,听到你说好,我很高兴;非常高兴,的确的。我的女儿们,绅士们——这是我的女儿们;那是我的妹妹,来雪尔-华德尔小姐。她是一位小姐;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上去很年轻——呃,先生——呃!”这位胖绅士用手拐子开玩笑地捣了一下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纵然放声大笑起来。

    “嗳呀,哥哥?”华德尔小姐说,半红着脸,寒羞似的带着向哥哥求饶的微笑。

    “真的嘛,真的嘛,”胖绅士说:“谁也不能否认阿。绅士们,请你们原谅;这是我的朋友特轮德尔先生。你们现在彼此都认得了,让我们进行下边的舒服而又愉快的观看吧;就这样吧。”因此胖绅士戴上了眼镜,匹克威克先生也拿出了眼镜,大家都在马车上站了起来,透过别人肩膀的空隙看军队津彩的演习。

    真是惊心动魄的演习:一排接一排,前排蹲下,放枪,后排跟着从前排头顶放枪之后前排跑开,后排接上连续几次;后来是排成许多方阵,把军官们围在当中;后来是用云梯从一边爬下濠沟,再从另一边用同样的方法爬上来;于是用一切的英勇姿态之中最英勇的姿态冲破了篮子做成的层层障碍阵。紧接着,士兵们用那些像大拖把似的火药工具往大炮里塞火药,而且塞得那么紧,在放炮之前又作了一遍又一遍细致的检查,在放炮的时候又发生了惊人的巨响,吓得太太小姐们发出尖叫声,叫唤声。两位年轻的华德尔小姐是这样吃惊,以致特轮德尔先生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同时史拿格拉斯先生也支持了另外一位;而华德尔先生的妹妹呢,她的神经受惊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地步,使得特普曼先生发现:万分必要的要用手去围住她的腰以使她能够站得住。每个人都激动了,除了那个胖小厮,他睡得那么熟,好像大炮的吼声只不过是他的寻常的催眠歌。

    “乔,乔!”堡垒攻战完毕之后,双方都坐下来吃饭休息的时候,胖绅士说。“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请你行个好拧他一把,先生——在退上,劳驾;除此之外,怎么也弄不醒他的——谢谢你。把篮子解下来,乔。”

    胖孩子由于退子被文克尔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疼痛的缘故,醒过来了,于是又一次爬下驭御者座,着手打开食物篮,动作是如此地敏捷,竟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

    “那末,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吧,”胖绅士说。说了许多笑话要女士们束紧袖子之后,并且由于叫女士们坐在绅士们膝头上之类的诙谐提议而引起了大量的脸红之后,大伙儿挤着在马车里坐好了;胖绅士开始从胖孩子(他已经特地骑在车篷后面)手里把东西接到里面来。

    “现在,乔,准备一下刀叉。”刀叉递进来了,里里外外的绅士,淑女们包括坐在驭者座上的文克先生都做好用餐准备。

    “盘子,乔,盘子。”这种陶器也用同样的办法分配了。

    “现在,乔,拿鸡来。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乔!”“来,把吃的东西递进来。”

    “吃的东西”这几个字眼里面有种什么东西使那叫人感到油腻的孩子振奋了起来。他跳起来从篮子里拿出食物,一面用他那双藏在高高耸起的两颊后面眨动着的没有光泽的眼睛,可怕地对那些食物脱视着。

    “哪,快些,”华德尔先生说;因为胖孩子恋恋不舍地拿住一只阔鸡,好像铁夹一样紧紧地夹着决不轻易放下。被催促之后,他就深深叹一口气,并且爇烈地凝视一番它的肥壮,然后才不情愿地交给了他的主人。

    “这才对——提起津神来。现在请把口条,鸽子馅饼,牛肉火退,龙虾,生菜包一样一样地给我拿过来。”华德尔先生嘴里发出这些急促的命令,拿来了上述种种食品,把一盘盘的菜放在每人的手里,和每人的膝上,一道一道没有个完结。

    “哪,这样妙不妙?”那位有趣的人物在消灭食物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发问。

    “妙,妙极了!”在驭者座上切鸡的文克尔先生说。

    “还要来一杯酒吗?”

    “再好没有了。”

    “你还是另外弄一瓶在那上面喝吧,好不好?”

    “真多谢了。”

    “乔!”

    “暖,先生。”

    “拿瓶葡萄酒给驭者座上的绅士。干一杯吧,先生。”

    “多谢。”文克尔先生干了杯,把酒瓶放在身边。

    “赏光干一杯吗,先生?”特轮德尔先生对文克尔先生说。

    “奉陪”,文克尔先生豪爽地回答特轮德尔先生,于是两位绅士干起杯来了。之后,大家都干了一杯,女士们也在内。

    “亲爱的爱米丽跟那位陌生绅士撒娇哪,”老处女姑母带着地道的老处女姑母式的妒忌对她的哥哥华德尔低低地说。

    “啊!我不知道,”有趣的老绅士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我敢说——没有什么希奇。匹克威克阁下,喝点儿吗?”深深地钻研着鸽子饼的内幕的匹克威克,欣然答应了。

    “爱米丽,我的亲爱的,”老处女姑母用保护者的神情说,“不要讲得这么响,宝贝。”

    “哎呀,姑母!”

    “我想,姑母和那矮小的老绅士是要我们都不吭声,只让他们阔论,”伊莎白拉-华德尔小姐和她的姊妹爱米丽捣鬼话说。年轻的女士们笑得很开心,但是年纪较大的那位努力地装作很和蔼的,却怎么装也叫人一眼看出。

    “年轻女孩子们真有这样的津神,”华德尔小姐对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温柔的表示怜恤的神情,好像旺盛的津神是违禁品,未经允许而有了的话,就是很大的罪过。

    “啊,她们是那样的,”特普曼先生回答,回答得并不恰如对方的期望。“那很叫人欢喜。”

    “哼!”华德尔小姐说,带着怀疑的意味。

    而特普曼先生用一只手去摸迷人的来雪尔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文雅地举起了酒瓶,殷勤地说:“允许我吗,允许我吗?”

    “啊!”来雪尔说。特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极其动人的;而来雪尔呢,半推半就着,在那种情形之下,她当然是又需要人搀扶的。

    “你觉得我的侄女们漂亮吗?”她们的慈爱的姑母向特普曼先生耳朵里低低地说。

    “与她们的姑母一样漂亮,我觉得,”那位胸有成竹的匹克威克派回答,爇情地瞟了她一眼。

    “暖;你这顽皮的人——但是说真话,假使她们的相貌稍微好一点儿的话,在这美丽的灯光下,看起来你不觉得她们显得更加漂亮吗?”

    “是的;我想是的;”特普曼先生说,带着淡漠的神情。

    “啊,你这刻薄的人——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的。”

    “说什么?”特普曼先生问,他根本没有打算说什么。

    “你想说,伊莎白拉是驼背的——我知道你想这样说——你们男人正是这样的观察者呵。是呀,她是驼的;事实如此;而且的确,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驼背这一点更难看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我常常对她说,她到年纪略微大些的时候,那就怕人极了。哪,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

    特普曼先生对于这么便宜地得到这种荣誉并不反对:所以他显出非常了然的样子,并且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厉害的讥讽的微笑,”钦佩的来雪尔说:“我承认我是十分怕你的。”

    “怕我!”

    “嗳,你能有啥能瞒得过我——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得很清楚。”

    “什么呢?”特普曼说,他自己是连想都没有想到的。

    “你的意思是,”这位和蔼的姑母说,把声音放得更低些——“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伊莎白拉的驼背还没有爱米丽的厚脸皮坏。唔,她的脸皮真比墙还厚!你不知道有时我被她耍得团团转,那副可怜相——我为了这种事情一定要连哭几个钟头也止不住——我的亲爱的哥哥是太好了、太不疑心了,所以他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要是看出来的话,我断定那是会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够相信那不过是她的态度问题——我希望那是如此

    “我确实姑母说的还是我们,她的样子是那样恶毒,我想一定是。”爱米丽-华德尔小姐对她的姊妹说。

    “是吗?”伊莎白拉回答——“哼!姑母,亲爱的!”

    “暖,我的好宝贝!”

    “我真怕你要受凉呢,姑母——找条丝手绢扎住你的上了年纪的头吧——你真工要好好地保重呀——想想你的年纪呀!”

    这一番报复的话受的人也许是咎有应得,然而说的人也真算得是复仇心切了。姑母的愤怒会发泄成为何种形式的回答,那真是难于猜测的,华德尔先生有意无意地岔开了她们的话题:他大声地叫唤乔。

    “该死的小子,”老绅士说,“他又睡着了。”

    “如此出奇的孩子,”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总是像这样睡么?”

    “睡!”老绅士说,“他总是睡着的。叫他做事时他总是睡得不省人事似的,叫他待候是打鼾。”

    “多古怪!”匹克威克说。

    “啊!真是奇怪哪,”老绅士回答:“有这个孩子,我很得意——无论怎么我也不肯辞退他——他是天然的奇物!喂,乔——乔——把这些收拾掉,另外开一瓶来——听到没有?”

    胖孩子睁了睁眼,起来了,把上次睡过去的时候正在咀嚼的一大块饼吞了,慢慢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一面没津打彩地垂涎剩菜,一面收拾掉盘子,放在篮子里。又拿来了一瓶酒,而且很快就空了:篮子重新被挂在老地方了——胖孩子重新爬上了驭者座——眼镜和袖珍镜重新被戴上了——津彩的军队演习又开始了。炮火的嘶嘶声,轰轰声,呼呼声狂乱地响了一番、太太小姐们大大地惊骇一番——紧接着有一个地雷爆炸了,使人人都很满意——地雷一轰而散之后,这意味着军事演习要结束了,军队和观众也都像最后的暴炸雷一样,一哄而散。

    “那末,记住,”老绅士说——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习节目结束的时候曾经断断续续谈了些话,现在谈到末了他们握手道别了——“明天我请你们各位都去。”

    “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

    “地点你记住了吗?”

    “丁格夹谷;马诺庄园,”匹克威克先生说,参考着笔记簿。

    “对,”老绅士说。“假使你们是为了过过乡村生活而来的话,我会让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看到一切可看的美景。乔——该死的孩子,他又睡着了——乔,帮汤姆套马呀。”

    那些马被套上了——车夫爬上去了——胖孩子爬在他的旁边——互相说了再会——马车轧轧地远去了。匹克威克派们回头对马车投了最后一瞥的时候,落日射出辉煌的光辉照在他们的款待者们的脸上,并且照着胖孩子的身体。他的头垂在胸口;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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